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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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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朝中虽立了新帝,可北凉陈兵在汶水之北,  随时可能渡水南下,令京城人心惶惶,也让伽罗满心忐忑——她的祖父身居右相之位,  这回随同御驾亲征,  大抵也被掳走了。父亲这两年在汶北为官,北凉掳走皇帝后挥师南下,  不几日便攻占了汶北各城,  他也是生死未卜,  令人悬心。

        可变故还是接二连三。

        新帝登基没几天,  东宫太子就派人千里飞驰南下,将她从淮南的外祖家带回京城。新帝旧时就与祖父不睦,  前几年在淮南形同软禁,  处处被外祖父监看,  更是仇怨颇深。她虽能乘马车回京,  沿途却近乎羁押犯人的架势,也不知是为何事?

        伽罗眼瞅着流星马消失在长街尽头,叹了口气,掀开马车窗牖。

        “陈将军,  前面右拐可通往学甲巷,  能否先去那里一趟?”十四岁的少女声音柔软,  日夜兼程的颠簸之后带了疲惫,  加之神情憔悴,瞧着甚是可怜。

        那姓陈的小将却丝毫不为所动,只道:“太子殿下有命,姑娘回京后不得回府。”

        “我不是回府,只是顺路找个人,片刻就好。”伽罗解释。

        那小将却还是不许。

        伽罗无法。这一路同行,她也瞧得出此人态度强硬,兴许是有命在身,对自己颇为戒备,只好朝旁边的妇人递个眼色。这妇人是伽罗的奶娘,名唤岚姑,圆圆的一张脸甚为和气,本不在被押回京之列,因怕伽罗孤身一人,苦苦求了那小将,竟得以破例同行。

        途中瞧着,那小将对岚姑倒是偶尔能网开一面。

        这回岚姑也是带了哀求的语气,将头探出窗牖外,连声说伽罗这回遭了变故前路叵测,进了东宫不知前途如何,未必还能见到亲友。太子虽不许伽罗绕道回府,可学甲巷离东宫不远,又顺路,还请他行个方便,许她耽搁片刻云云。

        连番恳请之下,那小将虽未点头,却终是在岔路口命人往学甲巷去。

        车里伽罗舒了口气,将袖中的信捏得更紧。

        一路走来,她虽听说了前线战事变故,却半点得不到旁的消息。祖父的处境、父亲的下落、府里会被如何处置,她心里半点都没数。

        如今去东宫必是凶多吉少,不管怎样,总得先想办法探些消息。

        伽罗没法回府,仓促之下,只能先去寻姚谦。

        想到姚谦时,伽罗原本忐忑的心倒镇定了不少。

        那是她外祖父的门生,虽然出身不高,却是淮南有名的青年才俊,品行端正,才华卓然,外祖父爱其才华人品,悉心指点教导,又帮他进国子监读书,去年中了进士,被安排在翰林院历练,对京中近来情势应当知道不少。

        伽罗八岁丧母,十岁被送往淮南后便一直住在外祖父家中,姚谦待她向来很好。

        从他那里,兴许还能探到些消息。

        且此时,伽罗也很想见到他。

        *

        到得学甲巷,伽罗按着熟悉的地址寻过去,甲字三号的院门敞开,外头停了辆马车,有仆人在匆匆搬东西。

        伽罗稍觉意外,还未同岚姑走至门前,旁边几个男子行过,对着院子指指点点。

        “看样子,是真要搬走了?”

        “攀上了凤凰,可不得搬走吗?能娶徐相的千金,这回他倒是小人得志了……”

        “可不是,要不是靠徐相提拔,凭他也能进户部?”

        ……

        议论声尚未走远,院里脚步声响,数名仆人簇拥之下,熟悉的身影挽着锦衣华服的美人走了出来。两人应是夫妻,男子揭起车帘,温声送她进了车厢,在他躬身进去之前,似是察觉什么,猛然朝伽罗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伽罗如遭雷击。

        俊朗的眉目,高挺的身姿,玉冠华服映衬下精神奕奕,是熟悉的模样。他的唇角尚且带着笑意,如同从前在淮南时,一起跟随外祖父游春踏青,他君子如玉,举止温和,笑着教她认山间花木。

        听外祖母说,姚谦曾向外祖父求娶自己,外祖父也与父亲商议过,有意等她年满十五后定下婚事。

        她也曾期待那天的到来。

        可如今,他竟然成婚了?他娶了徐相的千金?什么时候?

        伽罗脑海中全然空白。

        对面姚谦显然也没料到她竟会来这里,掀帘的手僵在那里,一怔之后面色微变,旋即不动声色的落下车帘,隔断视线。

        辘辘车声响起,装饰华贵的马车在仆人的簇拥下很快走远。

        伽罗倚靠在岚姑身上,只觉有万钧重物压在胸腔,呼吸都变得困难。

        曾经那样熟悉的人,却在此时装作不识!

        哪怕听到皇帝被掳走,祖父战败的消息时,她都未曾这般震惊。是震惊,是难过,还是失望,她也说不清,只是手脚难以遏制的颤抖起来。她竭力镇定,将捏在手中的信收回袖中,握紧了拳走回马车,一只脚如同灌了铅,另一只脚仿佛踩在云端。

        她看到陈将军目光狐疑,似在审视,只能竭力镇定,不叫脸上有太多波澜。

        *

        回过神时,车驾已然靠近东宫。

        岚姑满眼心疼,将伽罗抱在怀里,声音又低又急,“……姑娘?就当他忘恩负义没心肝,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可千万别伤心。”

        “岚姑。那个人,是姚谦吧?”

        伽罗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陌生。

        “姑娘!”岚姑没忍住,哽咽出声。

        温热的泪落在手背,缓缓滚落,伽罗吁了口气,喃喃道:“是他就好,还以为我看错了。”

        手里的信已被汗水浸得湿透,她瞧了片刻,断然拦腰撕开。信笺柔软,她却撕得费力,片刻之后,外祖父的手信化为碎片,凌乱地躺在掌心。

        伽罗将碎片交给岚姑,“回头丢了。”

        岚姑向来疼惜伽罗,此时觉得心都要像那封信般撕扯碎了,抱着伽罗不住安抚,“那些事咱们先不管,眼下如何应对太子才是最要紧的,姑娘先别伤心……”

        “我没事。”

        伽罗直起腰来,将眼角不知何时沁出的湿润擦拭干净。

        马车停稳时,伽罗掀帘下去,姿态端然,面无波澜。岚姑被留在了外面,她则被东宫侍卫引着入内,穿过飞檐翘角的巍峨屋宇,绕过雕琢精致的婉转回廊,终在一处敞厅外驻足。檐头铁马随风,兽峥嵘,廊下玉璧微明,窗镂菱花,皆是皇家威仪。

        侍卫入内禀报,片刻后,由宫人带伽罗入内。

        迥异于外面的春光柔暖,厅内金砖冰凉,两侧的铜瓮中水仙青葱,似有水汽蔓延。

        伽罗低眉垂目,瞧见那一角墨色织金的袍角时便跪地而拜,“民女拜见太子殿下。”

        厅内死一般静谧,伽罗屏住呼吸,保持着跪伏在地的姿势。

        膝下地砖冰凉而坚硬,她稍稍抬起眼睑,看到袍角之下墨靴渐近,最终停在了她跟前。

        “傅伽罗。又见面了。”上声音轻慢。片刻后,冰凉的铁骨扇触到下颚,她随着那股力道抬头,便对上了谢珩的双眼。墨玉般冷硬的瞳孔,如同隐忍鞘中的剑锋,稍有触动,便会喷出森然寒意。

        熟悉的冷硬轮廓与淡漠神情,令伽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也是在暖春二月吧?那会儿正是淮南各户人家扎堆设宴赏春的时候,身居刺史之位的外祖父亦设宴游春。彼时她初到淮南不久,跟着表姐们在后园游玩,瞧见年长的表兄们形迹鬼鬼祟祟的,便好奇跟在后面偷看。

        没多久,她便透过假山洞见到了一位少年,约莫十五六岁,青松般立在那里。

        他的穿着甚是华美,容貌气度比同龄的表兄出色许多,想必出身教养极好。然而外衫上却染了许多脏污墨迹,他沉默着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目光却如同剑锋,刺向旁边的表兄们。伽罗站得低,还能看到他紧握在袖中的双拳,明媚阳光下,手背上青筋依稀可见,似是极力忍耐。

        后来伽罗才知道,他竟是惠王之子谢珩。

        据外祖母说,惠王原本也是个贤王,却因在争夺储位时失利,被他那位皇兄贬出京城,移居淮南,由外祖父高探微监视,形同软禁。两兄弟在争储时拼得你死我活,新皇帝登基后改了年号为端拱,因对惠王仇恨极深,不止将他的封号改为晦王,还授意高探微肆意欺辱,以平心头之愤。

        那日的情形不过是惯常的把戏,往后的日子里,表兄们花样百出,外祖父和同僚甚至还奉命联手,害死了惠王的长子——据说当年惠王为了争储,曾害死过永安帝的长子。

        那些事是真是假,伽罗无从分辨,只是偶尔看到谢珩时,会觉他的神情越来越冷。

        外祖母吃斋念佛,总说外祖父这等行径是在造孽,告诫伽罗不可学他们。伽罗固然不会掺和这种事情,却也无力阻止表兄们的胡闹,偶尔远远看见,只能同情。

        谁知今日,昔日忍辱求生的父子竟会重掌天下?

        永安帝御驾亲征时自认为绝无失败的可能,却未料马失前蹄,落入敌手。京城中留守的太子原已是十五岁,却不知为何呕血而死,连同他八岁的弟弟也在宫中暴毙。

        皇帝被俘,朝纲无主,有朝臣力平众议,迎惠王回京登基,才勉强稳住局势。

        而今敌兵未退,朝政未稳,谢珩这般急迫的将她带回京城,会是为了什么事?

        伽罗头都不敢抬,只回道:“民女冒昧打搅殿下,是想问一问家父的消息。”她竭力镇定,双手落在冰凉的地砖,渐渐令神思清明,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家父原本在丹州为官,听说北凉占了丹州,官民皆遭欺辱,民女心中实在担忧,又无计可施。殿下若有家父的消息,还望宽宏赐教,民女虽人微力轻,也将竭力报答。”

        “是……傅良绍?”

        “正是。”

        “没有消息。”谢珩答得干脆。

        伽罗掩不住的失望。

        谢珩却还看着她,“竭力报答……你能如何报答?”

        这话多少令伽罗燃起希望,当即道:“民女虽不知鹰佐为何如此行事,但既已随殿下同行,但凡殿下有命,必当遵从!”她极力让自己诚挚,谢珩却仿若未睹,两指揉了揉眉心,旋即道:“没有消息。退下吧。”

        说罢,重拾狼毫,再度伏案。

        伽罗稍稍燃起的火星被这态度浇灭,原本挺直的腰背也微微塌陷下去,低声告了罪,便告辞而出。

        正好碰见韩荀来找谢珩禀事,伽罗脸上的失望尚未收起,尽数被韩荀收入眼中。

        他对高家仇恨颇深,待伽罗也甚冷淡,伽罗能感觉得到对方态度,便格外恭敬的行礼,匆匆离去。

        里头谢珩见韩荀近前,将手边卷宗交给他,又道:“云中城消息如何?”

        “鹰佐昨日进城,带了不少人随行,又去犒赏军队,北凉如今士气高涨。太上皇和官员们都送到了他们的石羊城中,看守严密,傅家的人和其他人锁在一起,没有任何优待。”

        谢珩颔,“只有傅玄和傅良嗣?”见韩荀点头称是,又问道:“傅良绍呢?”

        “他并不在石羊城。”

        “别处?”

        “傅良绍官职不高,我们的人手又有限,倒没留意。先前殿下疑心鹰佐和傅玄勾结,如今看来不太像,恐怕背后另有原因。至于那傅良绍,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人物,等定了大势,自可慢慢料理,殿下何必费神?”

        “若有他的消息,尽快报给我。”    谢珩说罢,继续埋头整理文书。

        韩荀愕然,想问问原因,终究忍住了,转而道:“那些西胡人并未走远,近日总在周围刺探,殿下的意思是除了还是留着?”见谢珩沉吟,便建议道:“西胡和鹰佐同时盯上傅伽罗,想必她有特殊之处。她既不肯交代,殿下何不借他人之手解惑?届时殿下心中有数,行事可更便宜。”

        “借他人之手?”

        “西胡人意图擒走傅伽罗,或是为物,或是想从她那里探问消息,捉到她后总能露出底细。殿下不如放任傅伽罗被擒走,再派人尾随,便可探个究竟。”

        “尾随未必有用——这些死士应当只是奉命捉人,舍了傅伽罗,也未必能套出实情。不过先生所言,倒提醒了我。”

        “殿下的意思是?”

        谢珩霍然起身,望向黑黢黢的窗外,“顺蔓摸瓜。”

        *

        离云中城愈近,战争的痕迹便愈明显。

        虽然战火尚未烧到此处,然而北凉轻而易举的拿下云州后在汶北虎视眈眈,令百姓恐慌之极,生怕哪天一觉醒来,北凉就已渡河南下,虎狼般入侵。

        恐慌的情绪如瘟疫蔓延,当地的百姓固然舍不得离乡背井,能寻其他出路的人却大多暂时逃走了,或是投奔亲戚,或是换个地方做生意,走在街上,宅邸几乎有一半是空的。

        及至郊外,明明正是春耕后繁忙的时节,却也见不到多少人影。

        伽罗送走葵水后身上轻便了许多,中途停在郊外密林,那边侍卫造饭,她闲着无事,便在近处走走,瞧瞧陌生的北地风光。

        渐渐听得飞溅的水声,难免心痒,循着声音走了片刻,几乎能断定其来处。

        只是这儿离谢珩已经有些远了,伽罗有些犹豫,瞧了瞧远处炊烟,决定还是回去。

        陈光见状道:“傅姑娘怎么不走了?”

        “那边偏僻,还是别走太远的好。”伽罗恋恋不舍的望着水声来处。

        “后面还有侍卫,姑娘放心。”陈光举剑虚指,“那边应当是有瀑布,这边山势陡峭,瀑布必也好看。”

        伽罗意有所动,挣扎了片刻,脚步还是忍不住向水声源头挪去。

        实在是这一路朝行夜宿憋闷得紧,她虽幼时经历挫折,到底年纪阅历有限,诸多变故压在身上,父亲的事自需筹谋,姚谦的事在回过味后更是令人气闷。照这样憋下去,不定哪天会憋出病来。

        旁边岚姑也有意让伽罗散散心,只是毕竟担忧,还是让陈光调了两名侍卫跟着。

        瀑布果然如陈光所言,极是壮观。

        这一带山势高耸,崖璧陡峭,银白的水龙从数十丈高处径直落下,两侧皆是光秃秃的山石,将飞溅的水花衬在中间,气势如虹。底下是一方平整的巨石,将跌落的水龙溅起丈许高,甚是奇特。

        伽罗畏水,不敢走得太近,只同岚姑站在数丈外。

        水声震耳,珠玉飞溅,伽罗仰头望着高处,但觉山壁雄伟,长空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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