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17
横波登时觉得一颗心放了回去，横波远远地朝他招招手，他再自然不过地蹲到她面前，抓着她的手捂了捂，皱眉道：“天还没亮呢，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烛火靠近了他才发现，她居然还上了妆，面上擦了胭脂，看起来气色不错。她病后就没有再上过妆了，今天凌晨却带病上妆，他不知怎么的，阵阵心慌。他踉跄着扑过去，伏在她的膝盖上，仰视她的脸——在烛火下，她的面庞异常柔和，如粉雕玉琢。他抬手抚摸着她的脸，一开口，声音却有些哽咽：“你怎么起来了……你……我抱你回去再休息一会儿吧？”
她摇摇头，对他温柔地笑：“我们说说话吧。念北呢？我好久没见到念北了。”
他轻轻捏了下她的耳垂晶莹可爱：“他跟着师傅读书呢，等你身上好点了，我带他来给你请安。”
她还是摇头：“不是我，是你，你才该和他多在一起。他从小不在你身边长大，你们也太深分了。”
他笑道：“孩子还小，以后多的是机会。”她点点头，却落下泪来：“以后，怕是只有他陪着你了——”
他神色一凛：“你在胡说什么？难道你以为，有孩子陪伴在我身边、我就能满足了？你以为，有人能替代你的位置吗？”
她摇摇头，忍住喉头的腥甜味，哽咽道：“我也不想，我也舍不得你，可是——可是——天不假年，我没有时间了……”她与他抱头痛哭，他紧紧搂住她纤细的背，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坚定地说：“我不信命，我不信你我分开六年、历经艰险，就只有这么点快乐的时光，我不信我这么倒霉、要失去你两次。如果这是你我的宿命，那我就要和这世道拼一拼！”
他松开她，目光灼灼：“我不想放弃你，你也别放弃自己，好不好？”她心中悲苦万分，只觉世道无常，可是见他这样，一肚子的告别之语哪里说得出口？她纠结再三，只得自欺欺人般地点头，然后又和他紧紧抱在一处。
三日后献阳王妃病逝，献阳王伤心欲绝，不吃不喝地守在灵堂前，以至于数度昏厥；他一直守着灵柩，过了头七也不准下葬，到了夜里还对着灵柩喃喃低语，状似疯癫。皇帝几次派人来传旨让他休息，他皆充耳不闻。最后皇帝忍无可忍，亲自来到王府、派人强行打晕了他，他这才被抬下去休息了一会儿。
趁献阳王不在，皇帝下旨连夜将王妃的灵柩下钉抬进陵寝。本以为这下总该尘埃落地，岂料献阳王醒后竟莫名其妙失踪了。皇帝找了十多天都找不到他的踪迹，最后还是守灵的侍卫来报有异，皇帝这才发现献阳王已经服毒自尽，他死前与王妃肩并肩躺在棺椁中，十指紧扣、眉目带笑，十分满足的样子。
皇帝与献阳王多年同窗情谊，又是一同打天下的生死之交，他这样死去，皇帝罢朝数日哀悼，给足了死后的哀荣。献阳王世子年幼，他便将他带进宫交与皇后亲自抚养。从此，献阳王与王妃的故事长久地流传在民间，百姓为他们之间的不悔深情写了无数话本和曲子，感人至深。
重晏的魂魄归位，他睁开眼睛，盯着石洞顶发呆，二十三年的凡人生涯如黄粱一梦，从无忧无虑的世子到家破人亡的叛军，当真如同做梦一样。
横波……横波……
他忍不住想到西姮转世的那个女子，他正儿八经的妻子，他的横波。他们转世成人的时候，哪怕短暂，也可以尽情地相爱。可是如今，他又变回了混沌，而西姮是他的师傅，他只敢在梦里多看她几眼，哪里敢——
他闭上眼，脑子里只有和横波在一起的场景——
丹枫第一个找到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不在时发生的趣事。他心不在焉地听着，趁他不注意，转过头偷偷擦眼角。
丹枫见状便住了口，过了好久道：“听说犯了错、去投胎的神仙，在红尘中打滚一番，有些悟不出来，有些则感慨良多。可是大哥，你可不能像芙菱那样想不开啊。”
他一怔：“芙菱？芙菱怎么了？”
丹枫撇撇嘴：“我也说不上来，花草木界放出来的消息，说她从人间历劫后一定根基不稳，最后为了花草木界自爆了。我偷偷去打听过，她是始终放不下儿女私情、过不了情关，这才灰飞烟灭了。”
重晏难免想起人间那场冬季的百花盛开，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芙菱在与他告别。其实他对芙菱，已经没多大印象了，对西姮外的任何女子，他都没多大印象。那个如荼蘼般绚烂纯真的女子，为了他断送自己，当真是不值得。
他转念一想，忽然又怕了起来——芙菱修行几千年，都过不了情关而灰飞烟灭。那如今的西姮——不，是初月，她如何受得了？
他心中不安，焦急地来回踱步。丹枫见他这样，会错了意，说道：“大哥不必担心，那个玄武随意入人间皇帝的梦、骚扰凡间，已经被麒麟瑞兽告到了天庭，天庭亲派四大天王捉拿她，当即便将她捉拿案、镇压到南海海底去了。”
重晏怔住：“说到底，她也是个可怜人，若是我当年，能再有耐心一些……”
丹枫笑道：“大哥不必内疚，虽说是镇压，但就是对外有个交代。她如今在南海观世音座下修行，我偷偷见过一次，戾气少了许多，假以时日，必定有所大成。”
重晏怅然叹息，久久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想的完全是另一个人，犹豫再三，终于问出了口：“她在哪儿……”
丹枫故作不知：“谁？谁在哪儿？”重晏没好气道：“你知道我在问谁。”
丹枫叹了口气：“大哥，献阳王夫妇几乎是同时死的，我只顾着找你，没顾得上找她。我猜，大概是被昆仑墟接走了吧。”
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丹枫大惊道：“大哥，你不会是想闯昆仑墟吧？这些年你不在，你是不知道，昆仑墟琰姬越发吓人了，连自己的徒弟、小凤凰都不放过。你现在去昆仑墟，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不答，他哪里是怕琰姬？若他真心劫人，别说是昆仑墟琰姬，便是刀山火海也拦不住他。可他找到了又能怎么样？能怎么样？他和初月有过短暂的快乐时光，可他保不住她；他们一起下凡投胎，他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献阳王了，可依然保不住自己的妻子。
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
良久，他叹了口气，道“我不去了”，丹枫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过了几日，重晏独自一人抛下了丹枫，再次踏上了游历之路。与之前的自我放逐不同，这次他在人间，起初只是随意看看，后来竟开始问诊治病，仿佛能感受横波游历时的心境一般。他眼见当年被打成焦土的废墟重新有了烟火气，心想李丛兆这皇帝做得确实称职。他白天义诊，晚上便躺在树枝上赏月，时不时地回想起做人时的场景。
他从不敢想西姮、不敢想初月，可他每时每刻都在想横波。他想，和横波的这短短数年时光，便是他此生最后的慰藉了。
他在人间，光阴荏苒，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年，他竟不自觉地走到了京畿。他怕在这里遇见熟人，便化去了自己的真实容貌，在市井间流连了几日。某日他在茶馆喝茶，无意间听到有人谈论起献阳王，说他如何骄纵、帝后为了他如何头疼，重晏一愣，这才想起来他们口中的献阳王不是他，而是他在人间的儿子，念北。
他在凡间投胎做人之时，与这孩子父子情份甚浅。念北可怜，才八岁便父母双亡，如今也刚刚十一岁，也不知在皇宫里过得怎么样。
当晚他施了隐身法，偷偷进宫看了一眼。三年不见，这孩子长高了许多，身形精瘦精瘦的。他找到念北时，他正在吃长寿面，重晏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这孩子的生辰。
他心下感慨万千，一抬头，发现那孩子趁嬷嬷转头，偷偷藏了一盘点心进自己衣袖里。他心下奇怪，一直等到晚上，等四下无人了，念北偷偷在月光下摆了一张小像，然后把偷藏的点心摆在小像前，拜了三拜，没说几句话，就伸袖子抹眼泪，不停地哭。重晏好奇，凑过去一看，竟然是横波的小像。
念北哭个不停，口口声声地叫着“娘”。重晏心中五味杂陈，他这个孩子，从小跟着母亲颠沛流离，八岁就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哪怕住在皇宫、何皇后对他再好，哪里比得过自己的亲娘呢？
他都逃不过一个情字，何况一个孩子？
他不敢与他相认，只是给他擦了眼泪，便走出了皇宫。夜深人静，京畿内有宵禁，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黑灯瞎火，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一抬头，竟然走到了献阳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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