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黄粱幻境（六）
殊云看看水波粼粼的江面，再看看容霁手撑长竿的临风玉立的背影，又仰头观望夜空那绚烂盛放的焰火，以及头顶满月的银光。忍不住展开折扇叹道：“如此月色，如斯美景，可惜了……”
容霁并未回头：“什么？”
殊云笑：“可惜刚刚那盏金鱼灯落水了。”
他想说的是，可惜了这般月色美景，偏偏是他俩共立船头，还忙于逃命。
他俩沿着水路七拐八拐，水路旁边的道上是一波扬刀叫嚣着的黑衣人。
等等，不对。
殊云定眼细看，他辨出了禁卫军的黑甲，奇怪道：“禁卫军为何追拿我们？”
容霁远远扫了一眼：“他们得到消息，北昭细作在此会面。”
殊云惊：“三公子既然知道，为何不出面解释？”
容霁眼神闪了闪，避而不答，反问道：“你身边的护卫呢？”
“这个，”殊云眨眨眼，笑道，“这个怎么说呢，因为我老爹对我管教甚严，这等节庆日是不会允许我出门的。为此，我今天特地让大宝备了上等的美酒款待他们，当然了，酒中掺了点蒙汗药……”
容霁对他的所作所为并未显出特别的神色，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蒙汗药不比三神香方便，你若需要，我下次带给你。”
三神是指人身上的精、气、神，三神香便是专门针对它们调制出的熏香，闻之即倒，确实比蒙汗药方便，不仅方便，效力更猛，不睡个三天三夜是不会清醒的。
三公子真狠。
殊云又想起小时候他捉弄容霁的事，寻思这位三公子没给他下点猛药，当真是他走了狗屎运。于是诚心朝容霁拱手道：“呃，那啥，容公子，当年是我品性顽劣，是我没事找事，每每午夜梦回，我都懊悔不已！你不知道，自从你升到天字班去后，我经过一番深刻反省，终于幡然醒悟，我已经将彻底改掉那些不良习惯了！”
他越说越激昂，脸上似被一道正义之光罩住，灿烂得能和太阳公公比肩。
殊云听到容霁轻笑出声，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收起油腔滑调，容霁转头看向他，眼中是明晃晃的笑意，连嘴角都微微上扬。
“庆公子真乃妙人。”
殊云：“啊？”
恰在此时，有长箭破空直朝他们射来。容霁挥动长浆，将箭羽打落。
殊云隔岸呼道：“喂，统领大哥，你搞错了，我们不是细作！”
统领大哥怒目骂道：“细作会说自己是细作吗！？”
好吧，殊云无法，只得亮出身份，他偏头避开一支利箭：“大人，吾乃庆相之子庆殊，旁边这位乃容相之子容霁。”
且说禁卫统领身旁的两个蒙面大哥眼睛登时一亮，眼中精光闪烁。两人心中均道，好哇，原来是你，得来全不费工夫！
统领大人扬声喝道：“你糊弄三岁小孩呢！天下谁人不知庆相和容相是死敌？庆相儿子和容相公子彼此更是深有大仇！他们两个怎么可能一起乘船看星星看月亮还送花灯！你也不编个像样的借口！”
殊云默然，心想，也是，十年前他和容霁在学堂不合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别说旁人不信，就是他也没想过有一天会和三公子“同舟共济”。
“好吧，大人此话有理。其实我不是庆相儿子，我是……”
我是什么来着……
殊云一时找不到个好的身份，若不是当今圣上膝下只有一位公主，他真能说他是陛下儿子。
未了，朝容霁笑道：“三公子颇具先见之明，在下佩服！”
容霁面不改色：“不敢。”
且说那两位蒙面大哥默契地对视一眼，心下警惕，不消分说悄悄越过统领大人。
庆相和容相雇佣的人马皆是上京城外有名的悍匪，个个身强体壮，比之京城内闲散无事的禁卫军，无论是体力还是脚力都胜禁卫一筹。
只见蒙面大哥带领自家小弟，大刀指向江心的两人道：“今日他死，明日我们便得万贯家财！弟兄们，杀！”
群情振奋。
殊云见纷涌而至的白花花刀刃，和北域的状况稍作对比，一比之下还是此处稍惨。拾起舟上另一杆长浆，挥向空中。虽没了灵力，舞动起来倒还有模有样。可惜木浆怎比得过利刃，稍作一时，木浆便被斩成两段。
容霁手中的长浆也已断成两截。
殊云化悲愤为力量，卯足了力气划动木浆，颤巍巍的小舟总算在他们登陆中央大街时才散架。
中央大街人流密集，街上的人双双对对攒在一处，街上正走来一支舞龙的队伍，金龙蜿蜒翻腾，或起或伏，围观的人群不时爆发一阵喝彩。
殊云看得入迷，一时不觉蒙面人马赶至。忽然手腕一紧，回过神来见容霁正抓住他，殊云下意识往后一瞥。
乖乖，这也太刺激了。
轰然出现的黑衣人和黑甲禁卫把围观的百姓们吓得惊慌失措，舞龙队伍登时七零八散，灯架纸龙碎成条条块块。
殊云掠过满地打滚的龙头，见容霁带着他往流云塔的方向而去，忙道：“我不去流云塔！”
容霁道：“为何？”
“因为我发过誓，打死也不去。”
容霁长眉略皱，心念一转便清楚了殊云那点心思。这个人，当初也是为着一口不认输的气，活活把自己逼到绝境。他差点忘了，他是一个心气甚高，不肯低头的人。
“少爷！”
殊云听见大宝惊喜的叫声，回过头，大宝快步拥上来，身后兀自跟着那一百五十名蒙晕的侍卫。
谢天谢地，本君时来运转，霉运过后好运连连！
殊云展开折扇掩住脸庞，眨了眨眼，道：“多谢容公子。”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退到众侍卫后面。
且说流云塔上，庆相俯瞰塔下，因三十层高塔瞧得不甚清晰，隐约瞧见下方蚂蚁一般的人群层层叠叠。这时有他的心腹悄声来到他身侧，贴耳说了几句话。
庆相脸色大变，怒拍桌子：“岂有此理！”
推杯换盏的刺史、尚书、郎中令等一干大臣止了欢笑，问道：“庆相，发生何事？”
庆相只字不提自己的儿子，只说漳水湖面的闹剧。众臣闻之色变。
未了，散了聚会。庆相率群臣下塔，正见塔下四方人马对峙。
殊云的一百五十名护卫，两队百名蒙面悍匪，禁卫统领的八百黑甲军卫。庆相虎目巡视一圈，定在禁卫统领身上。
禁卫统领顶着巨大的压力躬身道：“末将参见丞相。”
庆相大手一挥道：“统领好本事，一举歼灭困扰百姓已久的西山悍匪，明日上朝本相定将统领的大功报之陛下。”
说罢，做了个手势，流云塔鱼贯而出的侍卫将那百名悍匪重重包围。
左边悍匪叫道：“丞相！我们说好——”
一句话未说完，人头咚一声落地，其余人见状不敢再言。
庆相斜睨一眼旁边的容霁，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了。
殊云匆匆朝容霁点头，微微笑了笑。
第二日，殊云听大宝打探来的消息称，今上怒斥宁御史、黄尚书、曾尚书、赵尚书等，大意是说当老子的管教不力，当儿子的竟然聚众斗殴，影响市容，有碍观瞻，罚俸禄一年，正好南方澄江一带流民□□，让带头的宁御史和黄尚书的儿子跟随大军历练一番，磨磨那颗躁动的心，钦此！哦，还有，赐封禁卫统领为骁勇将军，赏食邑三百户，钦此！
至于那百名悍匪，悍匪头子被庆相下令斩首示众，余下悍匪充军。
黄辛心心念念的和周姑娘的成亲典礼，不得不推后半年。
庆殊的身体自上元灯会，经过一波三折的刺激之后，想是邪风入体，身体一日比一日差。殊云被迫整日卧病在床，一张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屋子里一波波大夫前脚进后脚出，往来无歇。
这次一病不起比之上回被庆相扇巴掌不同，上次他的灵魂浑然不受影响，这一次殊云察觉病入膏肓的不止是庆殊，还有他自己。好像被人抽光了灵力，活生生剥离了他的元神。
黄辛不日出征，临行前来看望殊云，见床上那人病容恹恹，有气出没气进的样子，替他擦掉额头的冷汗，轻声道：“阿殊，我去了。”
殊云的睫毛一抖，缓缓睁开了眼，苍白的唇弯了弯：“好，我还等着喝你的喜酒。”
那双被春水洗刷过的眼睛依旧蕴含着桃花般的笑意，只是笑意很浅，似乎风一吹便要散了。
他勉强说完这句，又阖上了眼。
黄辛不错眼地盯着殊云，似乎是此生最后一眼，他捏了捏殊云的手掌：“阿云，我一直没有好好谢过你。”
“其实我知道阿无没有生痢疾，你为了照顾我的面子，故意骗我。我心思龌龊，我是不安好心的黄鼠狼，他们骂得很对。你的修为在我们所有人之上，我当时想，若能得你的照拂，旁人便不敢再欺负我辱骂我。”
“我假意示好，怀有目的接近你，平白多活了三千多年，挺好的，真的。没有你，我早被乱棍打死了。”
“世上本不该存在黄三，我现在把它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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