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黄粱幻境（三）
殊云猜想，庆相可能是因为张贴了榜文，放出话说要奉送全部家财，谁知儿子颇为争气，竟然默默好转了，搞得他丰厚的金银珠宝没法送出去。所以脸色不郁，沉着一张脸，对殊云哼了一声，走了。
殊云躺了半个多月，直躺至冬至，才将惨白的脸色养得有那么一点点玉色光亮。因着冬至天子有祭天大礼，庆相这些时日忙于政务，无暇顾及殊云。
每逢节日典礼，庆相府总是最冷清的。庆相贵人事多，不是在东家应酬，便是在西家喝酒。
两碗馄饨下肚，五脏六腑被热气熨帖得极为舒畅。吃饱喝足，殊云让大宝牵来马车，朝西郊的太清观驶去。
殊云自然是不信那些神神道道，没听过妖怪还拜神仙的。
这里的人间冬至习俗是，天子祭天，百姓祭祖，商旅停业，举国欢庆三日。或家人相聚，或观庙祈祷，所以冬至节街上人烟稀少，反而是道观寺庙人满为患。
殊云特地吩咐他爹安排的百名侍卫藏在暗处，莫要现身引起慌乱。
太清观人头攒动，观前小贩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纷纷扬扬飘洒的雪花也挡不住香客们的热情。
太清观今日有贵客到访，只开放了前面三间大殿。殊云的马车行驶到太清观的西门停下，见西门外排开两种服色的四列护卫，将门口围得严严实实。
来不及细问，黄辛便一个箭步冲来。
“你可来了，快，周家小姐已经到了。”
说着，冲殊云招招手，迈大步越过照壁，穿过两道朱门，转向左边的九曲回廊，躲在一根朱砂色的柱子后，左手示意殊云不要那么明目张胆，稍微收敛一下行迹。
黄辛眼珠子紧盯着稍远处的倩影，笑眯了眼问道：“怎么样？周小姐说一句娇艳如花貌比天仙不过分吧？”
殊云是没有评判别人长相的喜好的，尤其是替朋友相看未来夫人。
当初大黄也干过这种蠢事。
鉴于黄辛是一颗真心对他的朋友，兼之和大黄同姓，殊云便“爱屋及乌”纡尊降贵来到太清观。
黄辛的祖母替黄辛谋了门亲事，对方是汝南周氏的大小姐周荟，两家人趁此冬至佳节，约了一同来上香，顺便让黄辛和周荟见见。
黄辛不必多说，瞧这副痴汉的神情，自然是相当满意。
殊云眯起双眼，伸出食指和拇指，比了个米粒大小的尺寸：“这么远，你让我看蚊子？”
黄辛挪动小碎步往另一根柱子移去：“这样呢？”
周小姐正和两家的大人边走边谈，一行一动之间尤为得体，不卑不亢。仅仅一个背影，能怎么看？
“人家姑娘配你，绰绰有余。”殊云随口应付道。
黄辛喜滋滋拍了一下手掌道：“你也觉得好是吧，兄弟所见略同啊！”
说着整理了衣袍，捋了捋头发，朝殊云挥手道：“那我过去了，你自个逛逛。等等，兄弟，好兄弟，你走那边吧。你在我这里，我觉得压力有点大。”
殊云展开扇面风流倜傥一笑：“若是本君想要的人，便是远在天边遥不可及，我也能得到。”
“滚滚滚。”
黄辛走到中途，猛地一拍后脑勺。遭了，我忘记提醒阿殊东边有容相一党。正待出声，只见那袭银白色的背影已转过了廊檐。
殊云这一趟太清观之行，闹了个大乌龙，一不留神又成了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原来那日，不止黄辛一家相看未来孙媳妇儿。还有容霁的祖母，替孙子安排了工部赵尚书的小女儿。两家恰巧约在太清观。
赵尚书的女儿小名阿蛛，是个斯文秀气的姑娘。
容祖母让容霁带着阿蛛去参观各殿神仙真主，两人单独相处培养培养感情。
正出红鸾星君的殿门，阿蛛见前方走来一个公子。
那公子披着月白色的毛领边披风，左手摇扇，神情娴雅淡然，露出的半边侧脸皎若玉华，他正侧头看着什么。
恰好拂去一阵冷风，将那公子的长发撩出一个旖旎的弧度，翩翩然似初春的湖水，无限春色中带着三分的凉意。
阿蛛顺着殊云的视线看过去，庭中是一株浓翠蔽日的挂满红绳的相思树。
只见那人抓了一把雪，团成两个雪球，抬手朝相思树掷去，有什么东西应声而落。
阿蛛：“……”
殊云拾起那鸟窝，空空如也。
他大失所望地转身，恰好与容霁四目相对。殊云觉得掌心残留的余雪烫得惊人，他将手在披风上擦了擦，干笑道：“三公子。”
也许是错觉，殊云总觉得容霁有些反常。比如现在，他本应该礼貌地点点头，说一声“庆公子”，再寒暄一句场面话，像上次马车撞上一般，客气中带着疏离。
但是，容霁的唇角竟然带着一丝极为浅淡的笑意，对他说：“第一次来太清观？”
殊云愕然，顿了片刻道：“是。”
“一道吧。”
嘶。
容霁脑子抽风了？
殊云迟疑了一会儿，瞟了一眼他旁边的姑娘。
阿蛛不敢看他，忙垂下头，红了脸，支吾道：“公子也一起吧。”
殊云大概猜出了容霁和这姑娘是在约会，他可不想当一根棍子杵在两人中间，碍眼！
“不了，我正要回去。”殊云婉拒道。
接下来，殊云听到容霁说出了一句他能震惊到明年的话。
“走吧，我送你。”
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元始天尊，容霁中邪了？
不待殊云回答，容霁已兀自停在相思树下，回头等殊云。
殊云怀揣着这个疑惑，糊里糊涂跟在容霁身后。
本来阿蛛便不敢同容霁并排走，有意落后三步，此时多了殊云，原本的害怕变成了羞涩，慢吞吞跟在殊云后面。
这三人走成一条直线，别提有多怪。
容霁再次停下脚步，等殊云走到他身边，将步子放缓了依着殊云的速度。
殊云为了避免尴尬，疯狂扇动手中的折扇，没话找话：“这个吕祖真人的塑像捏得惟妙惟肖！哈哈！”
“哇，这个孟章神君捏得真是气韵不凡！”
殊云觉得自己是尴尬的。反观容霁，却是一副悠闲放松的样子，并且殊云每说一句话，他都会“嗯”一声。
漫天飘雪的红墙黛瓦下，庄严肃穆的观宇建筑中，苍劲幽深的参天古树旁，阿蛛姑娘望着那一白一青的背影，天地仿佛凝固在这一瞬间，万物失去光辉。
前面说殊云闹了个大乌龙，大乌龙便是原本给容霁安排的阿蛛姑娘，没看上容三公子。阿蛛对奸臣庆相的儿子一见钟情，哭着闹着非庆殊不嫁。
赵尚书乃容相一派，阿蛛姑娘这番痴心注定只能成为妄想。
殊云听说了此事后，颇为震惊。他以为阿蛛姑娘只不过一时起意，谁知动了真格。三天后，收到阿蛛贴身婢女送来的一封信。
信上大意是说，望公子前来一见，了却平生大憾。
那婢女再三恳求不说，活生生的一条人命殊云可没法视而不见，只望那姑娘看得开些。
殊云被丫鬟带至后街的高墙之下，只见那阿蛛姑娘站在木梯上，一边流泪一边拿手绢擦拭。
“姑娘，”殊云仰头望向阿蛛，“你不要冲动，这个高度摔不死人，若是落个半身不遂，那才是平生大憾。”
说完不禁一怔，殊云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
阿蛛抚泪道：“公子，我爹爹将我许给了渝州花氏。我见公子如遇故人，情难自禁，一往而深。公子，不知公子对我可有意？”
这个话可不好明言。若阿蛛听了一时激动跳下来，那真是后悔莫及。
殊云琢磨着如何开口才不伤人。
阿蛛是个聪明姑娘，她见殊云面带难色，含泪笑道：“公子不必为难，我找公子来本也不抱希望，只是想再见你一眼罢了。”
说罢，洒泪而别。
一时间，庆相儿子勾引良家小姐的传闻甚嚣尘上。
殊云听大宝说，赵家和渝州花氏换了庚帖，阿蛛半年后嫁去渝州。
那花氏一族是名门望族，世代勋贵之家，只是花公子长得不怎么好，稍有些矮，脸上遍布麻子。怪不得阿蛛想见殊云一面，若殊云有意，便能拯救阿蛛于水火之中。
殊云压根儿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用这幅躯体娶妻，此为一；庆相也不可能让儿子和容相一党的人联姻，此为二；殊云那个不为人知的变装怪癖，也不晓得还在不在，万一有一天走到那个地步，他又变样了可怎么办？此为三。还有，似乎还有个原因，殊云也说不清。
那日，容霁送殊云到马车旁，黄辛和周小姐正一前一后出来。黄辛见到容霁，惊恐万状奔到车前：“容三公子，这么巧。”
容霁眼神掠过黄辛，也不说话，点了点头。又是那副漠然的神色。
“容三公子慢走，我们阿殊若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大人大量，莫要同他一般见识。不送哈！”
黄辛假惺惺挥手。
“咳，周姑娘，这是我的至交好友，庆殊。”
黄辛收起假笑，向周荟介绍道。
周荟抬头，朝殊云嫣然一笑：“你好，庆公子。”
殊云的目光定格在周荟的脸上，恍神地看着她。黄辛抬手肘撞了撞殊云，压低声音道：“阿殊，你干嘛。”
“抱歉，周姑娘。因姑娘与我一位旧交有几分相似，不自禁恍惚了。”
这位周姑娘，竟然和大黄的夫人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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