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番外1·上
四十五岁的庞塞特小姐结婚了。
对方是一个北方的工厂主，拥有三家棉花厂，给七家纺织厂供货，比庞塞特小姐还大上几岁。
这位威尔逊先生有过一个妻子，但两人只幸福地生活了三年，妻子就因病去世了。他独自在曼彻斯特度生活了十几年，据说是为了将生意做到城里来，才又回到了伦敦。
威尔逊先生年轻时曾在伦敦给一些上流社会的先生做帮手，表现得十分出色，得到不少人的赏识。其中一位先生十分慷慨，资助了他开启自己的事业。
威尔逊先生回到伦敦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访这位先生。可惜的是，当他携带礼物登门时，得到的消息却是这位先生与夫人仍旧留在彭伯里消夏，要下个月才会回到城里。
“伦敦的夏天的确过于炎热，”威尔逊黑色的鬓发已经花白，但这丝毫无损于他的英俊，反而显得更加文雅绅士了，“那我下个月再来拜访，艾伯特夫人，谢谢您的茶。”
他起身拿好手杖和帽子，彬彬有礼地向管家夫人道谢。
走出达西府后，威尔逊先生登上马车。他原本打算先回住处，但走到半路时，又忽然改变了注意，让车夫转向伯克利广场的方向——伍德布里奇伯爵府就坐落在此。
面对年轻时的雇主，威尔逊先生表现得不卑不亢。在伍德布里奇伯爵手下做事时，雇主处事还算公正，他也干活尽心尽力，两人是公平交易，谁也不欠谁。
虽然威尔逊先生本人因为某些原因，在心里与曾经的雇主有些对抗意识，但面上他当然不会露出一丝一毫。
伍德布里奇伯爵相比年轻时变了许多。
当然，谁都逃不过岁月洗礼，即便是威尔逊先生定期拜访的达西夫妇，也没办法永远留住面容的年轻饱满和头发上闪闪发亮的光泽。
然而达西夫妇随着年龄的增长，获得了智慧带来的宽容优雅，增添了年轻时不具备的那种从容风度，伍德布里奇伯爵却仿佛只有严苛和刻薄与日俱增。
他自然没有对威尔逊先生刻薄，但也并没有多少尊重，仿佛威尔逊先生仍旧是自己手下的助手，可以随意指派给表妹使用。
而伍德布里奇伯爵脸上那些向下拉的线条，那时刻表达着傲慢和不屑的眼神，和仿佛天生向下撇的嘴角，都让他显得更加难以接近，不好相处。
伍德布里奇伯爵依旧英俊，与达西的合作也保证了他并非现在常见的那些空有一个头衔的贵族，但无论是他的神态，表情，还是谈吐，都表明他并不快活。
而除了伍德布里奇伯爵本人，更令威尔逊先生惊讶的是，伍德布里奇伯爵夫人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他的第一反应，是曾经的庞塞特小姐、前一任伍德布里奇伯爵夫人，因为某件事情而不幸过世了。但很快，威尔逊先生注意到伍德布里奇夫人的年纪，以及夫人随口说到，她的长子即将从剑桥毕业，就推算出或许伍德布里奇伯爵夫人并未更改过，打从一开始，伍德布里奇伯爵夫人就是眼前这位从未见过的女士。
这个发现促使威尔逊先生比预计的更早离开了伯克利广场，他几乎是冲进了马车，立刻命令车夫前往格雷夫纳广场。
而在一个星期之后，威尔逊先生向至今未婚的庞塞特小姐求婚了。
并且遭到了果断的拒绝。
“太可惜了，威尔逊先生。”
威尔逊发现庞塞特小姐那双向上挑起的眼睛，仍旧如同年轻时那样，能将他的灵魂都吸走。
庞塞特小姐脸上带着微笑：“如果你年轻时更有勇气一点，现在就可以省下求婚这个步骤了。”
威尔逊几乎是花了十分钟，才明白庞塞特小姐的意思。
他原本妥妥帖帖的花白鬓发散乱了，就像他的眼神那样慌乱无措，他身体向前倾着，不知道是想说服自己，还是说服眼前的人：“可是……我只见过您一面。您不会注意到我——我只是个卑微的助手，没有地位，甚至没有家人，您不该……”
“但我们通过许多信，虽然是为了米娅，但我知道你做了什么。”
庞塞特小姐挑起右边的眉毛，简直有些欣赏眼下的情景了：这个进门时表现得一丝不苟、就像所有靠自己从低爬到高的人一样、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绅士，却因为她几句话，就克制不住流露出了脆弱的模样。
但她嘴上仍旧不留情：“我欣赏——我是说，我欣赏过你的能力，尤其是一个地位卑微、没有家人，却仍旧发挥出色的能力。如果那时候你走到我面前，我或许不会立刻答应你的求婚，但我会愿意了解你——作为一个人。”
她说的是“man”，威尔逊先生摸不准她指的是强调不看地位的“人”，还是强调有爱情可能性的“男人”。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去为曾经发生（或者没有发生）的事后悔，现在他不该思考这个。他专注地看着庞塞特小姐，积攒了勇气道：“既然您曾经欣赏过，那么或许，现在也可以……”
“依旧很可惜，现在不可以。”庞塞特小姐把玩着扇子说，“从你的穿着来看，或许你这些年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我欣赏的并非是成功本身，而是你表现出来的绝处求生的狠心和决心。只是非常遗憾，在你刚刚倾诉自己曾经因为卑微而远远逃开，甚至不敢仔细看一看伍德布里奇伯爵的订婚公告的时候，这份令我欣赏的决心就烟消云散了。”
在威尔逊先生紧张又下意识带着祈求的目光中，庞塞特小姐悠悠然站起身，依旧是窈窕高挑，丰润动人的模样。
“我可不敢说我欣赏现在的你，威尔逊先生，”她“啪”地一声打开折扇，遮住自己下半张脸，湛蓝的眼睛轻轻眯起，“因此我拒绝你的求婚……我很抱歉。”
……
威尔逊先生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格雷夫纳广场，虽然他并不打算就此放弃。
他在伦敦的停留计划大大延长了。原本他打算先去巴斯，等下个月达西夫妇进城了，再回到伦敦拜访，但现在巴斯计划取消了，他几乎是每天都要去格雷夫纳广场，拜访如今热衷于写作的庞塞特小姐。
每年有将近七千英镑收入、掌控着三家大型棉花厂的威尔逊先生，在面对年轻时一见钟情的庞塞特小姐时，显出超乎寻常的手足无措，像个二十出头愣头青小伙子那样，不知道该如何讨心上人欢心。
威尔逊先生回忆着庞塞特小姐的话，试图找回她说的那份曾经的决心，但他本人其实对此毫无所知。
他不认为年轻时的自己多么有决心，虽然前往曼彻斯特的确是个勇敢的决定，但他也不觉得当时的那份决心，比现在的自己决定引入新机器时所需要的决心多多少。
所以威尔逊先生不知道现在该如何表现，才能重新获得他曾一无所知的芳心。
他试图在庞塞特小姐面前做很多与其说是需要决心，不如说是鲁莽的事：亲自上阵赛马（结果输了），在地下拳击场与人比试（擦着鼻血走的），或者花费大价钱在庞塞特府附近买下一座房子（被庞塞特小姐嗤之以鼻并且驳回）。
这些荒唐行为并没有帮助他找回曾经的决心，但的确逗乐了庞塞特小姐，至少她看起来稍微喜欢他一点了。
威尔逊先生心花怒放。
于是两个星期后，他再次求婚。
这次庞塞特小姐没有果断拒绝，她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迟疑，而威尔逊此时头脑发热，做了一件对于他这个年龄来说过于情况的事：他宣称自己愿意为庞塞特小姐做任何事，为了证明这份决心，他举了一个例子——他甚至愿意为了庞塞特小姐和伍德布里奇伯爵决斗，去教训一下这个竟然另娶他人的混蛋！
而他很快为此而懊悔至极，因为庞塞特小姐原本含笑的眼睛立刻冷下来，她慢慢起身，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腔调冲他道：“是我拒绝了约翰。”
威尔逊的心一下跌到谷底。
不是因为得知庞塞特小姐没有和伍德布里奇伯爵结婚的原因，而是因为她现在看向他的表情里，竟然找不到一丝能让求婚成功的感情了。
她的动作看起来好像随时都要离开。
“你以为一位小姐必定不可能拒绝一个伯爵的求婚吗？就像现在，你以为一位四十五岁、称呼小姐都像个笑话的女士，必定不会拒绝任何伸到面前的橄榄枝吗？”庞塞特小姐眼含怒火，讥笑道，“那你真是对女人知道得太少了，威尔逊先生。我建议你在求婚前至少先了解一下你的求婚对象，因此请容我拒绝你的求婚。”
而说完之后，庞塞特小姐也的确毫不留恋，转身就走了。
……
第二次求婚被拒，威尔逊先生消沉了更长时间，他开始怀疑自己对庞塞特小姐的爱情，是否真的建立在对她的了解上——也就是是否是真实的。
如果说他的爱情其实来源于对一位上流社会小姐所具有的年轻美貌的垂涎，那么他在这些年里也见过不少漂亮的小姐，也不乏身份高贵的，却从不曾为她们而动心。他此生只对一个人一见钟情，即便是先头那位妻子，也是感动多于爱情。
而且庞塞特小姐现在已经并不年轻了，甚至她从年轻时起，就不是——容他冒犯地说一句——就不是像达西夫人那样人人都会称赞的美人，而威尔逊第一眼见到四十五岁的庞塞特小姐，就像二十七岁时第一次见到二十二岁的她时那样怦然心动。
他仍旧为她感受到了灵魂的震颤，只是他还弄不清楚这震颤的来源。
而不论威尔逊先生多么想在庞塞特小姐面前表白自己的爱情，表白他并非她说的那样瞧不起四十五岁的未婚女士（在心底最幽暗的地方，或许他的确有这样的想法，但他永远不会用这样的想法来看待她），他也知道此时自己不应该再前往庞塞特府。
至少在他想好怎么说之后，不应该再见庞塞特小姐，否则对她和自己的爱情都是一种轻佻的亵渎。
或许他应该写信。
并不擅长的威尔逊先生，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写了厚厚一封信，但他还没能决定送信的时机。
或许这就是庞塞特小姐所说的，现在的他缺乏决心，威尔逊先生感到无奈和失落。
就在这时，他的助手提醒他，达西夫妇回到了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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