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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譬如朝露


一间以暖色调为主、布置得相当温馨的房间里,正播着舒缓轻柔的纯音乐,令人十分放松惬意。方泓轻轻一推眼镜,平静地打量着眼前垂头喝花草茶的男人。

        男人鼻尖冻得微微发红,此时双手捧着玻璃杯,用热茶来暖手。他围着一条浅米色的长围巾,看起来质地异常柔软,使整个人的气质看起来更加沉稳温和。

        方泓虽然年近知天命,作为心理咨询师每日也要接触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但对于相貌优越的同性或异性,她仍然没丧失基本的感知能力。眼前这位男人,无论是外表还是言谈举止,都称得上出挑二字。

        当然,这人缺点也不是没有,还非常严重——至少在方泓看来,令她头大得很。

        他一直不配合治疗。

        现在b市天气渐渐由冬转春,只是前两天又赶上一场倒春寒,季容又稍稍有些感冒,好在不大严重,他猜测好好睡上一觉就可以恢复得差不多。季容把杯子重新放回到杯垫上,对方泓笑了笑:“方老师,最近一定要注意保暖,真的是一不留神就着凉。”

        方泓点点头,不由得也跟着感慨,这场料峭春寒竟然比初冬那会儿还要冷。她同季容寒暄闲聊了几句,又语气温和地询问:“最近感觉怎么样了,身体状况和睡眠质量都还好么?”

        “你知道的,只能算比较稳定吧,”季容苦笑,“一周每天平均睡三个半小时。”

        方泓皱了皱眉——这么持续下去,身体迟早要出问题。

        她又说:“还在继续用药吗?”

        “没再吃了,不管用。”季容回道。

        季容持续光临这家心理咨询室已有两年时间。

        在此之前,他也换过无数个心理咨询师或心理医生,方泓是季容相处起来最舒适的一位。

        倒不是因为方泓有多么专业,季容其实并不在乎对方专业与否,最重要的是,方泓不会强迫他把自己的那些困扰与不堪反反复复地讲述出来。

        所以在这两年里,每周周六傍晚,季容都会雷打不动地过来同方泓聊聊天,喝杯她泡的茶,或是吃几块又甜又软的小点心。

        他把这当作生活中唯一的放松方式。

        如今季容三十有二,离退休尚且还得再过将近三十个年头,像是打定主意要把这几十年发挥最大价值一样,他几乎压缩了一切休息与娱乐的时间,全身心扑到工作中去,主动加班主动揽活儿,把自己变成了一台最高效的永动机,从不停下,也从不松懈。

        只有白天经历了彻彻底底的疲惫以后,晚上回到家才能入睡得快一些。

        即使这样,季容仍然休息不好,精神状态一直不尽人意。

        但他不在乎。

        季容听见方泓开口道:“季容,我说句不太好听但是绝对很实际的话,你再这样,真的很容易……”

        “很容易猝死,对吗?”季容微微向后仰去,抵在椅背上,抬头望向天花板:“我想过很多次,猝死会不会是一种很幸福的死法?”

        方医生既不认同,也不反驳,而是反问道:“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因为对现在的我来说,活着和完成任务没什么两样,每天一睁眼只有一项又一项工作等着我去解决,但是我又不得不去完成,因为除了工作我简直无事可做。”季容冷静道:“所以我认真地设想过,去用某种方式结束生命。猝死的痛苦相对来说小一些。”

        随即季容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又让方老师听这种不愉快的事。”

        “你不用道歉,我的工作就是听这些‘不愉快’的事啊,”方泓平缓地说,“说实话,你可以不这么累的。”

        季容叹气:“方老师,这话你也说过好多次了,每次我都记得。但是我……怎么讲,我的身体现在根本就不受我控制,我这么讲你能理解吗。”

        “我能理解,同时我也不否认,死亡的确是种解脱,能省去无数麻烦。不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以前对我说过,你一直很想见一个人。”

        方泓注意到,一提到那个人,季容的神色变得柔软起来,眉目也舒展开,整个人变得像春日柳条一样,骤然被注入了一丝鲜活生机。

        像是活了。

        方泓隐隐觉得自己的用词并不准确,明明季容本就是个大活人啊,可是一时之间她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形容此刻的季容。

        季容一字一句重复道:“……是,我想见他,我现在活着完全是为了能再见到他。”

        结束今天两个小时的咨询以后,季容又裹紧围巾,急匆匆地向城市另一端赶去。

        他去了景行家。

        景行这几年的日子过得简直有滋有味,尤其一年前,他和一位女人成了家,很快又当了爸爸,幸福得很。这两人结婚并不是季容与邹韵这类商业联姻,而是出于真正的心动与爱情。

        景行和他妻子相识于一次出差,当时两人的航班座位紧挨着,短短两小时的飞行时长里和她竟一来二去地看对了眼,加上双方又恰巧都是b市本地人,恋爱一段时间后便直奔民政局。季容当然非常替自己这位发小感到开心——景行单身三十来年,没想到初恋就如此圆满。

        反观他自己,兜兜转转那么久,结果却是场水中捞月。

        季容上门时拎着瓶酒,甫一推开房门,便闻到一股扑鼻的饭菜香气。他把酒瓶在餐桌上一搁,见景行夫妇二人都在厨房里忙活着。

        景行妻子现在有五个月的身孕,孕肚已经很明显,季容一见到她,赶紧把她“赶”出了厨房:“你俩歇着去,做饭这活儿我来就成。”

        季容一边说,一边又盯着她圆滚滚的肚皮好奇地看了看,不禁猜测里面孕育着一个什么样的可爱小生命。

        “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景行摸老婆的肚子,笑了笑,“我们俩都更想要女儿。”

        “那你们现在给我结算一下封口费吧,”季容佯装正色道:“不然的话,要是男孩我就把你这话说出去。”

        景行:“别啊,反正不管男孩女孩都要认你当干爹的。”

        “嗯哼,”季容一笑,有点得意,“那当然,咱俩什么关系啊。”

        季容让夫妇俩回客厅去坐着,自己把厨房里做到半路的菜做完后,又用冰箱中的现有食材动手来了一碗茄汁菌菇虾滑汤、一道肉末麻婆豆腐。

        景行靠在门框上看季容干脆利落地切菜、热锅冷油、转火,忽然觉得要不是自己一路看季容走过来,根本不会相信眼前这家伙和几年前的季容是同一个人。

        季容二十七岁那年才开始学做饭。很显然,做饭这事是需要几分天赋的,但季容不知道从哪儿继承了赵敏的衣钵,非得整一出“我偏要勉强”。头几个月里,季容简直左支右绌百无一用,不是被刀切手,就是被油烫伤,至于他鼓捣出来的那玩意儿,根本不能称其为“饭菜”,景行认为叫反物质武器更合适。总而言之,但凡季容下厨,要么锅糊要么菜糊,要么器皿与食材两败俱伤,结局必定落得个死于非命的下场。

        结果这段时间熬过去之后,季容竟然渐渐出师了,越来越得心应手,甚至一度想从风控集团撂挑子去当个厨师,可惜未果,因为舍不得靠自己卖命打拼换来的翻了一番的年薪。

        除此之外,景行也知道,季容的变化不只是会做饭了这么简单。季容还开始学着养植物,这点和下厨算是殊途同归,一开始这人养什么死什么,后来季容斥巨资下单几本养花入门书籍,还天天上网搜教程,悉心钻研数月,成功把家里打扮得绿意盎然。

        起初景行不太理解:“绒啊,你不觉得这不太像你么?”

        “谁说我就必须像我了?”季容问。

        “那你怎么回事?”

        “你别笑话我,”季容声音很轻,“我就是想……把这个家一直维持在他还在的那个样子。”

        景行彻底沉默了,这个话题他没法继续接茬儿。他想,季容今年三十二岁,却永远被困在了五年前,没法走出来,也不想走出来。

        景行一周前还去过季容家一次,冰箱上至今贴着一张便利贴,是季容重新粘上去的,纸张过了五六年已经开始泛黄,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绒绒,记得吃早饭。

        落款在2019年冬天。

        季容将饭菜端上桌,接着起开酒瓶盖,在他和景行面前的酒杯里倒满酒。

        没料到景行眼疾手快,立刻把季容的酒杯夺了过来,“季容,我非常严肃地警告你,你再熬夜嗜烟酗酒下去,估计活不到明年开春。”

        季容今天第二次听见此番言论,撇了撇嘴,眼巴巴地望着酒杯,有点失落。

        “让我喝一口嘛。”他央求。

        想得美,做梦。景行冷哼一声,故意说:“虽然地球没你也照样转哈,但你嗝屁了可就再没机会见……”

        “我一定戒,从今天开始戒。”季容对天发誓。

        事实上,这句话他今年就说过不知道有多少回,没哪次坚持超过三天。

        可信度比理发师说“只给你剪一点点”还低。

        对此,季容自然有一番歪理来解释——是,死了没法再看到沈卿安,但问题是他现在活着也找不着沈卿安啊?

        “从今天开始戒,这可是你说的,”景行眯着眼笑,“酒我自己喝了哦。”

        一顿饭吃下来已经挺晚了,景行见季容面色疲惫,索性邀请他直接在客房睡一晚。

        季容:“和你睡不行吗?”

        “滚,”景行白眼一翻,“我要搂我老婆。”

        有件事景行每次一想到都不禁来气。学生时代他和季容走得极近,搞不好别人以为他景行性取向为男,害得女生们也从不要他的联系方式,挡了他多少桃花!不过也算是福兮祸所伏,以前单身那么久没什么,现在不是照样遇到挚爱了吗。

        见状,季容也不再和好兄弟开玩笑,很识趣地自己钻回了客房。

        躺到床上,季容开始闭目养神,任由思绪渐渐清空,不知过了多久,也渐渐入了梦。

        然而这一觉睡得稀碎。睡到一半的时候,季容又突然无缘无故地突然惊醒,习惯性地伸手摸枕头底下,却摸了个空。

        他喃喃道:“……我照片呢?”

        季容赶紧摸索到床头灯的开关,摁亮,环视一圈,才回忆起原来他不在自己屋子里。

        他长舒一口气,打开手机,找到那个只有一张照片的相册。

        里面是那张他和沈卿安的唯一合照。

        季容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安心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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