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清醒
程浮哭了很久，久到王杰希很明显感受到他的短袖前面湿了一大片，她还是没有抬起头来，但哭的架势已经小了很多。
唉，好能哭。
他见过的女性有一个算一个，不是笑里藏刀就是威武凶悍，他上一次看到女孩子哭好像还是他妹妹摔了个跟头把腿摔伤了，哭得惊天动地，问题是王嘉楠那个性格，带她在竞技场里赢十把她就能立刻把眼泪一抹兴高采烈，这地方哪来的荣耀给他打。
王杰希琢磨着怎么哄程浮，结果想了半天又觉得，对于程浮来说，能哭说不定还是件好事，他不知道在诸如林敬言和江波涛他们的描述里那个情绪平定到没有波澜的程浮是什么样的，但在这里，从遭遇车祸开始，独自一人在这里醒来，不管是被追逐被杀死，还是一次又一次的重来，她每次都是抿着嘴巴不说话，自己缩成一团自己自闭几分钟就好了，王杰希甚至没听过她说什么泄气话，她根本就不说话。但说她真的没事，王杰希才不会信，她连睡觉的时候都不会松开眉头，王杰希听到过她小声地叫爸爸妈妈。
如果能让她把压力都发泄出来，那哭得再久一点也没有问题。
王杰希已经放弃思考性别差异，没有意义，他干脆抱住程浮，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有点像是哄孩子，希望能够她明白她不是一个人，至少现在不是。
“没事了，我在这里。”他语气温和地说，“想哭就哭吧。”
程浮没再哭出声，只是肩膀一抽一抽的，还能看得出来她没忍住在哭，到最后终于没了动静，王杰希叫了一声“程浮”，她也没有应答，他才慢慢地挪了一下她的肩膀看，程浮睡着了，之前哭得太厉害，梦里还在打哭嗝，听得让人害怕她一口气没上来昏过去，脸上被泪痕擦得乱七八糟的，看起来一点也不漂亮，但王杰希反而觉得这样挺好，至少看起来像是活着，还有点生气。
……她还活着吗？
王杰希突然严肃地思考起来。
他捋了捋自己的思路，能够确保自己现在是清醒的，他之前还在跟叶秋他们讨论梦境的问题，然后就突然出现在这里，结合之前叶秋说过她似乎是因为要找自己的梦才会不断地在噩梦之间穿梭，那么既然会再次重现程浮的梦境，她应该就是成功了，但为什么她会对这一切都很陌生，就好像第一次经历……她也在梦境中迷失了吗？
那他应该怎么做。
王杰希尝试去想这是他的梦，但是没有用，场景没有丝毫变化，反而是程浮不舒服地哼哼了几声，她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头，似乎很痛苦的样子，王杰希不知道这是不是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停止思考，程浮才重新安静下来。
不能直接抢夺梦境的主控权吗？会伤害到作为梦境主人的程浮？还是他漏了什么？
等程浮醒来，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头顶正上方的大灯，手术台上的灯，她瞬间清醒，身体反射条件一般往旁边挪，结果啪的一下摔到了地上，她还来不及呼痛，先抬手覆上自己的左眼。
“眼睛还在，放心吧。”身边有人说话，程浮吓得又一抖，才反应过来，是王杰希，她仰起头，一眼就注意到了王杰希身前那一大片还没干的水迹，她不自在地“嗯”了一声，“谢谢你。”
好像不应该说这么少，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客气，继续往下走吧，我找到钥匙了。”王杰希也没在意，把她扶起来之后向她展示了一下手里的钥匙，是趁程浮睡着的时候他出去拿的，好消息是他清醒之后想起来那个游戏的攻略了，所以接下来不再是开荒最高难度的副本了，但坏消息是这里的鬼能看到他了。
“还走的动吗，需要我背吗？”
程浮摇摇头，临开门前，她又想起来什么，把头发散开，以手为梳扎了个低马尾，虽然不如高马尾来得精神，但是行动起来方便一些，王杰希注意到她用的是右手，醒来之后她没怎么动过左手。她又把脸埋在手心静默了半分钟，再抬起脸的时候，她用很低的音量问了一句，“我可以拉着你的手走吗？”
王杰希没有回答，而是直接拉起了程浮的手，推开门往外走。
在之后一层一层，尽管耗费了不少时间，中间也不是没有死亡过，但程浮没有再出现什么精神崩溃的倾向，她每次都是紧紧地牵着王杰希的手，就好像这样能给她以莫大的勇气继续下去。
她这样想着，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他们在楼梯上，这是第十八层了，楼道不再像之前那么黑，反而出现了光，最普通最常见的楼道里用来照明的灯，白色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声亮起来，投下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像是有一把刀，分割了光与暗，程浮看到他侧脸的轮廓暴露在白光之下，如刀刻斧凿，硬挺俊朗，正义感十足。
程浮突然停下脚步，连带着王杰希也停下来，他向她投去疑问的目光，程浮眨了眨眼，难得用正常说话的样子开口：“王杰希，谢谢你。”
“你说了很多遍了。”王杰希无动于衷，甚至暗中有些焦虑，第十八层了，他想起游戏里程浮走到下一层后发现是第一层那一瞬间游戏画面的剧烈震动，宛如她的内心在地震。
该怎么破解这无尽的循环。
但程浮不知道，她看出来王杰希不专心，不满地拽了拽他的手。
“不，不是的。”程浮摇摇头，她提了提嘴角，然后毫无预兆地向他露出一个可以说是灿烂的笑容，“谢谢你在这里。”
如果没有他的存在，如果没有他一直陪着，她能够自己走到这里来吗，她能够清醒地自己走到这里来吗？
王杰希有那么一瞬间被那笑容恍到，他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故作镇定，“是你自己坚持走到这里来的。”
“没有你，我会疯掉，嗯，说不定。”
程浮仰着脑袋向上看，一眼看不到顶，那些楼梯随着他们走下来的脚步一点一点崩塌了，如同深不可见的井，不幸的是他们身处底层。
他们已经彻底没有回头路了，这是第十八层，是程浮曾经的家，她已经认出来了，这是她家的楼道。
她并不相信这一切会结束，但她……到家了。
程浮推开门，一股饭菜的香辣味扑面而来，她眼睛一酸，几乎要掉下眼泪。
家里的灯光是暖黄色的，平等地洒在每一个角落，照亮了每一处黑暗，新闻联播的开场白混着厨房里炒菜的声音织成了一张大网把她温柔地笼罩在里面，程浮不能挣扎，也不想挣扎。
那是再日常不过的记忆了，她每天放学回家的时候推开门，电视里永远准时准点地响起新闻联播的声音，厨房里往往也飘着菜香，她家多吃辣，所以味道还呛鼻子，程浮小时候进门的时候会二话不说先打个喷嚏。
“站着干嘛，浮浮，端菜！程建军，吃饭了——”妈妈听到开门声，一手拿着铲子出来看，看到站在门口的程浮，招呼她赶紧过来吃饭，好像完全看不到程浮通身违和的样子，以及她背后站着的王杰希。
王杰希搭住她的肩膀，动动嘴唇想说点什么，可看到程浮转过头来眼里那一点闪烁的水光以及哀求的神色，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只好陪她走到饭桌边坐下。
程浮从坐下来那一刻开始，眼泪就没停过，沿着脸颊顺着下巴滴到桌子上，无声无息，很快暗红色的桌布被洇湿了一大片，王杰希坐在她对面，看着她一头磕在桌子上，哭得不能自己。
“浮浮，怎么不吃饭呀？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炒米线，多吃点。”妈妈对她说。
“就是，你妈这千八百年难得做一回，浮浮赶紧吃，不然等会爸爸吃光了啊。”爸爸也应和道。
“我知道了。”程浮回答。
她的样子开始慢慢变了，可能是一点一点变的，也可能是某一个瞬间，王杰希一错眼，再看回来时，她原本扎成马尾辫的头发已经乱七八糟，被人用刀子一把割掉那种古怪的整齐，沾染污泥而显得有些脏的校服逐渐变得破破烂烂，血迹斑斑，当她抬起头来，王杰希看到了那张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以及代替了完好无损的左眼的，被染成红色的绷带。
“再见了，爸爸妈妈。”程浮淡淡地说。
她站起身来，不知道从哪里抽出来一根木棍，动作飞快地把刚露出诧异表情的“父母”敲晕，然后从女人的脖子间拿出来钥匙，她握着钥匙，看向王杰希。
他很镇定，“你醒了吗？”
“还没有。”程浮说，她看起来比刚才脆弱了许多，但也越发冷下来，连房间里的灯光都变成了冰凉的颜色，“如果毁了梦，自然会醒过来。”
“对你有坏处吗？”
程浮答非所问，“谁都逃不掉。”
“他们把我关起来，强行逼我进入梦境，陷入梦境，通过数不清的死亡把我彻底困在这里，然后我就成了那些鬼，像他们杀了我一样杀掉了你们，那些灵魂在我的周围徘徊，他们离不开，只好永远地陷在噩梦里了。”程浮第一次开口说这么长的话，连王杰希都为之惊讶，他想了想，“为什么他们要把这些灵魂聚在一起？”
要开工厂？
“怨恨，恐惧，贪婪……那些由噩梦产生的负面情绪，是喂养恶鬼最好的食物。”程浮说，“一楼的那个女鬼，是在我之前的锚点，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所以被恶鬼吃掉了。”
“我也快了。”
程浮几乎已经把所有真相对他交代清楚了，王杰希的大脑迅速转动，把所有全部联系到了一起，那张被捏碎的角色卡到程浮不管不顾毁灭梦境也要找到自己的梦的行为，“所以你想通过自爆的方式逼自己醒来和他们同归于尽？”
“那被你困住的灵魂怎么办？”
“人固有一死。”程浮恹恹地回答，“你的话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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