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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01


《水鬼》

        一

        这场雨真是邪性。本在北方内陆的城市,又是农历二月刚过,光景却像极了南方的梅雨时节,阴阴郁郁,四五天过去了,雨却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清观居士撑着一把藏青色竹骨绸伞,在烟雨迷蒙的街上踱着步子。

        时近黄昏,那身黑袍赭裤福印坠玉的玄端,还有那股气定神闲雍容超脱的气质,渲染得这本就神秘的男子,如同一位从深远异界走向现时社会的莫测使节。

        然,他此行确是要去迎见一位远道之客。

        那女子不过二十上下,身穿银灰色风衣,左手撑一折透明雨伞,右手拽一滑轮皮箱的拉杆,一条水蓝色绸带包裹着头部,虫翼般的材质,掩映得浓密的黑发在纱隙之间若隐若现。

        她面若桃花般娇艳,眼如杏核般妩媚,只是那眉宇间的几缕愁丝悲态,扰了侧目路人的一番兴致,却倒是在这阴雨连绵之境里,平添了几分应景。

        当女子与居士擦肩之际,本是涣散无神的黑瞳猛然重现了炯熠。二人如约一般同时停下脚步。

        “施主想必要求签吧?”居士扭转过身,看向女子项背,他凤眼低垂,嘴角隐现三分笑意。

        那女子却在脸上显出些许惮色,转瞬又不知想到何种压惊之计,她转过身去,迎上居士的注目,语气傲然而轻佻:

        “这位大叔,我可不迷信,再说我初来乍道的,要是抽到下签,再听你云山雾罩的一通神侃,不是自找晦气吗?”

        然居士未露丝毫愠色,但见他从广袖之中抽出一支竹签,径自递了过去。

        那女子竟被这泰然之举慑退了几分气焰,她偷睨一眼竹签,却看不到半句签诗。

        “施主既言初来乍到,不妨收下这支未卜之签,正如人之命运,虽如签诗已成定数,然未到彼时犹如未知。”

        “可、可你这签也该像个样子,一个字都没有……”

        “你既自信前途,奈何仍要先知?你若虑忧未来,必然早有打算。”

        话语至此,女子猛然一怔。

        然居士视失色美妍于无物,转而抬头看向两把雨伞交会之缝隙处露出的灰暗天空。

        “施主啊,与其与老衲狭路相逢浪费时间,不如趁这无常之雨尚未停歇,赶快去找那解签之人吧。”

        女子深知对方了然底细,却仍强逞一番气势。

        “老衲?哼,”女子乜斜居士那花白头发,又将目光扫过依然年轻的面容,发出一声嗤笑,“大叔你从哪个精神病院跑出来的,还是从哪个神仙洞里穿越过来的?”

        说完,她又补了几声嗔笑,便要再赴前程,却在转身之际,定格了目光在那竹签之上,本是决意不接过来,可打量的眼神里却难掩几分忌惮。

        “哼!”然而犹疑只过须臾,女子兀自愤恨一喝,便朝向街道深处的雨雾中走去。

        二

        一座公寓楼的单元房里,小夫妻杜浩和蓉蓉正在打扫即将出租的次卧。时钟指向下午两点,门铃便准时响了。

        蓉蓉打开门,看到了那桃花面容杏核眼的女子,那女子随和地笑着,出于礼貌,她把围在头上的绸带拨弄到了颈部,乌黑的头发瞬即倾泻到胸前。

        “你好,我是新来的房客,我叫穆情。”

        “欢迎欢迎!——老公,快来帮忙拿行李啊!”

        整个下午,夫妻俩都在帮新来的房客安置行李细软。

        蓉蓉见穆情长相甜美,为人随和,便难掩对她的喜爱,亲近得像姐妹一般,杜浩被撂在一边,倒显得像个生分人了。

        当天晚上,蓉蓉见穆情只准备泡碗面了事,便邀请她一起吃饭。

        蓉蓉和穆情聊得不亦乐乎、毫无芥蒂,而杜浩不时给蓉蓉递个眼色,示意她防人之心。

        这时门铃又响了,蓉蓉和穆情边吃边聊当然没空,于是杜浩就站起身去开门。

        两个女人还在有说有笑,直到蓉蓉看到折返回来的杜浩那一脸的困惑,还没来得及问话,杜浩身后便出现另一个身影:桃花面容杏核眼,银灰大衣透明伞,惟少了头上那条绸带,余下竟与坐在餐桌前的女子分毫不差。

        “我叫穆情,初次见……”

        话语至此,两个穆情都因看到另一个自己而花颜失色,而刚进门的穆情才露张口之势,桌边的穆情就已尖叫起来,她从椅子上瘫坐地板,蜷缩着身体不停颤抖。

        而后来的穆情仿佛又被这一幕吓到,她甚至连尖叫的胆量都没有,反而求饶一般说了声“对不起”,便带着行李逃走了。

        待到三人都冷静下来,再次围坐桌边,穆情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我的家乡在一个有很多河川的镇子,我还有个孪生姐姐。我们长得很像,可性格截然不同。

        “我很内向,容易害羞,姐姐却很自信坚强。小时候,我总跟在她身边,一遇到我不敢做的事,她就会替我去做。日子长了,我变得越来越胆小,不敢离开姐姐半步。

        “还好姐姐她不嫌弃我,还经常假装成我,帮我做让我为难的事。我们长得一模一样,所以从来没人发觉,本想这样下去就好,直到我遇到了喜欢的人。

        “是姐姐假装成我去向他表白的,我还拜托姐姐帮我应付了几个很重要的约会。本来进展得很顺利,可突然有一天,那个男孩告诉我,他最喜欢我的自信开朗。

        “我这才觉悟,原来他真正喜欢的人是姐姐,我反而成了姐姐的替代品!

        “我开始怨恨姐姐,生出想要摆脱她的想法,可是我不敢,因为离开她我根本活不下去。更何况有她在,我至少可以偶尔假装成她,以姐姐的名义和我心爱的却又爱着姐姐的男孩交往。

        “可是姐姐容不下我了,她对我嚣张跋扈,还不止一次赶我走。有很多本来是我想做也能做的事,她也硬要替我做。事情发展到最后,她竟然不再让我和她的男朋友见面,要知道他是我最爱的人!

        “三年前的夏天,我和她一起逛街,经过一条沿河而建的马路时,她突然停下来,然后背对着我看向河水,过了一会儿她对我说,其实没有我她会过得更幸福,要是我被河水冲走了才好。我当时很生气,却只敢在心里反抗,当时我在想,她才是那个该被水冲走的人。

        “可是……”

        回忆至此,穆情的脸因极度悔恨而开始扭曲,进而便梨花带雨,看得她对面的两人都露出怜惜之情。

        “可是奇怪的事发生了,我心里刚闪过这个念头,河水就突然打开漩涡,姐姐就被……就被那漩涡吸了进去……”

        穆情低下头泣不成声,蓉蓉拖着脸颊凝眉思索,而杜浩又惊又疑欲言又止。

        “啊!”蓉蓉打一响指眼眸发亮,“那么刚才那个是……”又因结论太过惊恐而捂住了嘴巴。

        “是鬼吗?”杜浩接过话来。

        “是水鬼。”穆情低沉着声音进行纠正。

        传言溺水之人死于非命,因怨气太重而踏不得黄泉路,只能在丧身之水中游荡,三年过后才可往生。

        “姐姐死后也不肯放过我,她一直跟着我,只要我到了有水的地方,就会看到她在水面上漂浮,所以我才搬到这个内陆城市,没想到,她还是跟来了。”

        杜浩的嘴唇张了又合,虽然觉得唐突却还是对穆情发问:“真的是河水自己开的漩涡?还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或者是有人推她下去的?”

        穆情听了,猛然抬起头,双眼紧盯着杜浩,那微颤的瞳孔很快被泪水覆盖。

        “不要问我,我不知道!”言罢便转身奔向自己的房间。

        “哎,你说什么呢?当时就只有穆情和她姐姐啊!”蓉蓉捶了一下杜浩的肩膀。

        三

        当晚临睡前,杜浩检查门锁,在门口看到一根竹签,他一眼便认出那是清观居士的,这个居士是出了名的癫痴,总说自己的签只找有缘人,如若与竹签有缘,就能看到签诗,无缘之人所见,只是普通不过的竹签。

        可是据说从清观居士那里求签的人,都会看到签上的诗,不知是他们都找到了有缘的签,还是居士故弄玄虚。

        杜浩看了一眼竹签,上面写着两行小楷:

        “枉顾千年盼,幽冥惹芳华。错投她人怨,忘情莫忘川。”

        他又把签拿给妻子,问道:“你能看到签诗吗?”

        蓉蓉接过看了看,说:“能啊。”

        “嗯,我也能看到,看来真是居士骗人了。”

        “你这签是哪儿来的?”

        “门口捡的。”

        “门口?那不会是水鬼掉的吧?哎呀我说你,快扔了吧!”

        “哦……”杜浩抓了抓后脑勺,又看了眼签诗,想起清观居士说的“有缘之人”,多少有些当真,便趁妻子不注意,把竹签收到柜子里。

        四

        夜半仍阴雨涟涟,又逢初春三月乍暖还寒,街上并无多少人烟,那和穆情长相一样的女子只身坐在一处大楼雨棚下发呆,忽听得身后布衣窸窣,猛一回头,看到来人是个面容俊美仙风逸骨的男子。

        “施主还没安顿好吗?”居士仍旧白天那身装扮,嘴角仍挂着三分笑意。

        “我们……见过吗?”女子有些恍惚。

        “施主不记得了?老衲曾为施主求得一支签呢。”

        女子木讷地摇头,继而通透了原委,想必是这男子错认她和姐姐了吧。

        居士邀女子到郊外寺院寄宿,女子起初战战兢兢,但一路跟随居士穿过寺院走进厢房,再看那四处佛家空门的静蔼,她顿感居士气宇超然绝非等闲,便觉心中苦楚有所投奔了。

        居士安置好女子,便转身回屋,女子一路跟来,看他向屋子正中菩萨相做一合掌,便走到书桌前坐下,抄写起经文。

        “我……想求签。”女子语气迟疑却又迫切。

        居士并未停下手中抄写,只是如吐气般幽幽作答。

        “施主不是已求得一签了吗?占卜贵在心诚,由着性子恐怕不灵啊。”

        “那个人不是我!”

        “我混沌时,众生皆我,我清醒时,才叹无常。”

        女子听不懂居士的话,只得继续央求:“居士,我心里有件很痛苦的事,想请您帮忙化解。”

        这时居士停了抄写,抬起头,看向女子的双眼流露出些许怜悯。

        “施主,众生皆苦,又何必太过挂怀?”

        女子只当居士轻言他人愁苦,便再也听不进居士的话,她绝望地自语起来:“我姐姐,连死了都要霸占我的生活!这些年来她总跟着我,假装成我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我已经分不清哪些事是我做的哪些事是她做的!”

        这时女子突然瞪大眼睛,显然是脑海中闪现过什么可怕想法,她颤抖着双唇怔了一会儿,然后双手抱头兀自摇晃。

        “是不是……当时被吸进漩涡的……是我!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而居士却仍然清风佛面般泰然,他抬头看向窗外天空,自语道:“这雨,何时会停啊?”

        虽隐约觉得居士所言别有用意,但刚才情绪的爆发已耗尽了力气,女子不再指望从居士处得到开解,她踉跄着转身朝门外走去,却被居士叫住了。

        “施主!”

        女子转身,见居士从桌前站起,然后弯腰从近旁砖石地上捡起一条水蓝绸带。

        “你掉了东西。”言罢走近女子将绸带递予过去。

        “我……我掉的吗?”女子因竭力思索而面露茫然,待定睛一看,不由得叹出声来:“一样的!”

        “一样本无样,饮恨换有常。”居士边说边将绸带围上女子脖颈,“静待晨曦晓,彼岸不见花。”

        女子还是不懂,但却不知为何释怀了不少。

        “施主,你可知,爱你之人,在等你醒悟啊。”

        “爱我?”

        五

        翌日时近傍晚,郊外寺院附近聚集了三五警车和大片人群,原来在那山角下仰躺两具干尸,通身血液莫名消失,而尸体上未见任何创口,这等怪事让周边村民和执法民警均胆战心惊。

        正当众人猜测怪力乱神之际,有人称昨晚目睹一女子在附近徘徊,银灰风衣、水蓝绸带,长相却未见清楚。于是寄宿寺院的穆情便成了可疑之人。

        当女子在警局走廊里静候发落,她并未感到太过焦虑,既已浑浑噩噩三年有余,想必这便是其命数。她是穆情,却没人信她,她不是穆情,可她自己又不相信,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谁死谁生,谁人谁鬼,谁把对方取代,她已疲于探究,还是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吧。

        “一样本无样,饮恨换有常。”她好像参悟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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