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家人


袁家瓦当的花纹很精致,是一种调和与美满的象征。陆北言望着那团纹样出神,她想象着自己正身处在安静又维护得当的博物馆里,作为一名参观者游历在这座大宅之间。但旁人的呼唤打破了她的思路。

        “北言,来帮一下忙。”

        “来了。”

        她快步走去,风里飘来今天午膳的香气。这里的口味很清淡,或者说,因为这个时代还没有传入辣椒这种作物,对陆北言这个西南人而言,食物着实是淡口的。

        习惯这里的生活她废了一点力气。饮食起居和现代都大不相同,所幸人类的适应力是极强的,她总算是过惯了日子。而陆北言能够安居在袁家,也是因为有袁绍的帮助。

        “你……姓陆?”

        听完袁绍的介绍,袁逢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也不怪他疑心,毕竟陆北言也没想到,袁绍会面不改色地撒谎道“这位姑娘出身于吴郡陆氏分支”,又说她家道中落只身一人前来洛阳拜会袁家是如何艰辛苦楚,见者伤心闻者落泪,连带着袁术的母亲不由得以袖拭面。在她的劝说下,袁逢便同意让陆北言留下了。

        陆北言想,或许袁绍编的悲惨故事并不是想给她一个合适的身份,只是想让那位宠爱他的夫人成为他的说客罢了。

        由此,陆北言在袁家的位置就非常地微妙。她既不算完全的婢女,也不是完全的客人。她会帮袁氏族人端茶倒水,也能吩咐别的下人做事。

        在现代,陆北言这种处境,有一个非常贴切的职位,名叫“大堂经理”。

        幸运的是,陆北言在袁家的日子并不难过。袁绍与她心照不宣,过去相处的时光成了两人之间共同的秘密,他不会主动找陆北言,但只要他们处于同一个空间,他们一定能一眼找到彼此。与之相比袁术就显得热情得多了,他隔三差五就会带着他那只小鹰和陆北言搭话,展示那只宠物日渐丰满的羽翼和威风凛凛的气魄。他给小鹰取名为“麟趾”。陆北言问他为什么取这个名字,他只是吟道:“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陆北言大致能理解几分他的意思,听说过些日子他也准备去做官了,想必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吧。

        除了他们,袁家还有一位公子。

        那是袁逢的嫡长公子,名为袁基。陆北言曾见过他与袁绍交谈,二人在气质上非常相似,只是相比起来,袁基要更加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一些。他对陆北言的态度说不上亲近,只能说彬彬有礼。看不透对方对自己的态度,陆北言对这位兄长选择敬而远之。她在后厨里也听到过几句关于袁基的八卦,类似他至今未娶之谜的探讨,但陆北言听听也就过去了,没再深入了解对方。

        陆北言还是挺喜欢在袁家的生活的。作为书香门第,这个家族家风开明,并不似那般等级森严。袁术的母亲是个健谈的女性,她喜欢纺些香包药囊,陆北言常在她身边帮她打下手。慢慢地二人也会聊些关于几位公子的话题。关于袁绍的内容陆北言听得格外认真。

        袁夫人说,绍儿打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也是他的母亲要求严格,让他小小年纪就一副多愁善感的模样。

        多愁善感这个词用在袁绍身上让陆北言深感意外。她越发好奇在这位母亲眼中,袁绍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陆北言本以为,这位袁夫人应当是不待见袁绍的,毕竟他是自己丈夫与婢女生下的私生子,这或许算是一种背叛,袁绍的存在就是证据。陆北言旁敲侧击地问过这件事,袁夫人却淡淡一笑,她说:“一开始,我确实不太喜欢那孩子。直到后面他十来岁的时候,我因寒气入体导致双腿酸疼不已,但又恰逢客人来访,我不能失了袁家脸面,便强撑着迎接客人。那孩子竟然主动扶着我的身子。那天这么多人,他竟留意到了我的处境。从那天开始,我便觉得,孩子出生不由选择,自己何必为了上一辈的事,对一个孩子有成见呢?”

        想到小小的袁绍这般懂事,陆北言的心情好了不少。那天她从袁夫人那儿出来,正好遇见了袁绍。

        “本初……哦不,绍公子。”她主动打招呼,又步子轻快地走过去,“你在忙吗?”

        袁绍看见她,眼睛里透露出温和的笑意,他摇摇头:“只是在散步而已。”

        散步吗?那还真是巧。陆北言觉得,他就算是想找自己,也肯定会找个别扭的借口。

        跟着袁绍的步子,陆北言与他并肩而行。今天的天气不错,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这样的温度对袁绍来说也是刚刚好。

        “听说,你最近和叔母来往甚密。”袁绍主动挑起话题。

        “嗯,夫人为三位公子各做了一枚香囊,我去帮忙打打下手。”陆北言回答。

        袁绍轻轻理了理自己的外衣,语气淡淡:“叔母向来喜欢和人聊天的,只是大哥忙于公务,公路他整日在外游乐。你能陪陪她也是甚好。”

        陆北言听了他的话,下意识地问道:“那你呢?你也可以陪夫人呀。夫人很喜欢你的。”

        她把话说出口,袁绍的神情莫名添上了一抹不自然的色彩。陆北言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她试探着小声说:“如果,如果你不想的话,也没什么。”

        袁绍的眼睑微微垂下,他将手交叠在一起。沉默了良久,他才轻声做出了解释。

        “当年,主张将我母亲逐出袁家的,便是叔母。”

        陆北言的呼吸重重一滞。她没想到话题会往这个方向发展,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位抱着婴儿在破败的庙宇里躲避雨水的女子。陆北言见过她,也对她有不少好感,她想知道那名女子后来怎样了。

        陆北言踌躇了片刻,终归是按捺不下自己的好奇心,她问:“你的母亲,后来怎样了?”

        袁绍的表情没有变化,语气依旧淡然:“她被送去了南阳。后来疫灾四起,听说,是病死了。”

        陆北言不安地将手放在胸口,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无妨,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情,何况你也并非故意。”袁绍摇摇头,脸上带着几分苦笑,“其实我也会想,一直记着过去的事又是何必呢?叔母如今待我很好,我为何要一直心怀芥蒂,为何要把这些事一直堵在心里。北言,如此想来我反而要谢谢你,我还是头一次和人说起过去的事。”

        他眉眼弯弯,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柔和。与那六年相比,他的嘴唇要多了许多血色,配上此时的表情显得格外生动。陆北言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着,她总觉得对方现在实在是太犯规了。

        她干脆直白地说:“如果你以后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都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会一直愿意听的。就像……就像那六年里一样。”

        二人之间气氛正好,忽然有一名小厮过来,他说,前厅有一位刘姓的客人拜访,听他们的谈话,似乎是想讨论绍公子的婚事。

        故事讲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因为袁路和陆北言到达目的地了。

        这家酒店名为“世纪同辉”,听名字就能感受到其中的气派与豪华。为了这场订婚宴,袁路特意请假带着陆北言从南方坐飞机赶回北方的老家。一路上陆北言和他讲了不少前世的事。袁路大致能理解她为何对袁绍如此执着了,虽然她没有明讲出来,但他很清楚,陆北言分明是动心了。

        但明白这件事后,再联想到自己那位即将举办订婚宴的哥哥,袁路只觉得有些难过。他很清楚袁初的为人,就算陆北言当真是他前世的爱人,他也绝对不会为此退步。听说这场联姻袁初准备了很久,前前后后和刘氏的大小姐刘琢约会过许多次,这才终于修成正果——袁路猜想他们的约会也多半是讨论未来商业合作的事吧。

        因此,坐在飞机上的时候,袁路几次三番想给陆北言事先做好心理建设,诸如“那个人可能已经不是你爱的那个人”“强扭的瓜不甜”,但陆北言却一副没放在心上的态度,这让袁路有些捉摸不透。

        于是袁路换了一个轻松点的话题:“话说,你哪来的身份证坐飞机啊?现在可什么都讲究实名制的。”

        “一点手段加一点人脉罢了。”陆北言笑了笑,“毕竟活了这么久,总得有点积累吧?”

        噢,也有道理。这样想着,袁路不再提问了。

        “不过订婚宴是明天,你今天不去和家里人打个招呼吗?”没想到陆北言竟主动关心起这件事。

        袁路沉默了片刻,过去那些不太美好的回忆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摇摇头:“我和他们说我明天才到,其实,我还没想好和他们说什么,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们了。”

        陆北言将飞机的挡光板降下来,她的表情被淹没在了阴影里。

        “要珍惜家人啊。”她这样说道,“不要到了会后悔的时候,才发现家人已经不在身边了哦。”

        她话音落下,袁路的耳边居然又出现了幻听:

        “公子……主家他们……董卓……无一人幸存……”

        这一次的幻听并不猛烈,但他知道是怎么回事。董卓曾屠戮了袁氏一族,只有他的前世袁术和袁绍逃过一劫。

        袁路的神色黯淡了几分,或许是因为这份回忆的沉重,他闷闷地应了声:“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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