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摽有梅
西汉元凤三年，正是初夏时节，熏风习习，蝉鸣唧唧，草木葳蕤，芰荷妖娆。
远在京师长安东边千里的昌邑国内，一户爬满牵牛花的竹篱笆围起来的大院子里悠然荡漾着女儿家银铃般的笑声，两个小姑娘不畏暑热，正在一株翠绿如盖的梧桐树下打着秋千。
坐在秋千上的小女孩莫约十二岁年纪，姓唐，名叫婉嫣；在她身后推秋千的女孩比她年长两岁，姓梅，名叫影疏。两人都穿着鹅黄上襦配着并蒂菡萏垂珠月牙色罗裙，一头青丝梳成双鬟髻，体态纤秀柔美，面容粉雕玉琢，娇媚中透着稚子的青涩纯真。
两人玩得额头见汗，双颊红艳艳的宛如飞霞流彩。
院子角落的紫藤花棚下，一名老者坐在锦缘莞席上，身前摆着描金朱漆镂合欢花楠木食案，一壁悠闲品尝着刚烹好的云雾香茗，一壁欣赏着眼前和谐的景象，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笑意。
老者姓陶，原来是长安城里的一名私塾，十年前因为年纪大了就辞去职务，告老回到家乡昌邑。他没有子女，刚好唐婉嫣和梅影疏均是孤儿，怜悯二女孤苦伶仃，于是收养她们，彼此相依为命。
梅影疏忽然心血来潮，低声吟哦：“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倾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兮。”
歌声中洋溢着幸福喜悦，唐婉嫣却是听得似懂非懂。她扭头看着梅影疏，一双水灵灵的妙眼流露出困惑的神采，”梅姊姊，妳唱的是什么呀？”
梅影疏似怪非怪地嗔道：“平时陶爷爷教我们读书时妳都不认真，难怪妳不知道我在唱什么。”
唐婉嫣噘起粉嫩的樱桃小嘴，撒娇道：“梅姊姊，妳知道我看到书就想打瞌睡，求求妳告诉我嘛！”
梅影疏俏脸浮起一抹霞晕，眸光宛如一池潺湲春水，徐徐淌过唐婉嫣的心梢，”我唱的是《诗经．摽有梅》，意思是……是……”剜了她一眼，气咻咻地道：“唉唷，妳自己不会去翻书求解吗？”
唐婉嫣对她突然娇羞脸红感到惑然不解，正要向她追问到底，忽听陶爷爷呵呵一笑，插口道：“《摽有梅》是一首求情诗，把暮春成熟的梅子比喻成自己，意思是要心仪我的小伙子赶紧来追求我，莫要辜负了美好辰光。”
“哦——”唐婉嫣故意拉长尾音，笑睨梅影疏一眼，手指轻刮脸颊，”莫不是要唱给正在昌邑王府当差的李哥哥听的吧？羞羞羞，后天李哥哥休沐(2)，男方家才会来家里纳采，妳就这般心急火燎，要李哥哥赶紧来迎娶自己吗？”
梅影疏耳根子一热，啐道：“小丫头懂什么？敢取笑我，小心我呵妳痒。”
唐婉嫣吓了一跳，屁股一弹，立刻从秋千上跳起来，笑咯咯地道：“别别别，我最怕痒了，梅姊姊饶了我吧！”
梅影疏哪肯依？迈步追了上去。唐婉嫣躲到陶爷爷身后，道：“陶爷爷救我啊，梅姊姊总欺侮我。”
陶爷爷笑道：“小梅妳就饶过她吧！这小丫头自小就怕痒，妳要呵她痒，那就像要了她的命。”
梅影疏板着脸孔，”那可不行。”
唐婉嫣莲足轻跺，”哪有人这么不讲理。”说话间梅影疏已追了上来，唐婉嫣立即一溜烟跑开。
两个小女孩如翩蹮蝴蝶似的在院子里追来逐去，莺啼燕啭般的笑声掩过铺天盖地的蝉鸣。
陶爷爷刚品完一壶茶，正要重沏。一名少年忽然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双膝一软，扑倒在地，气喘吁吁道：“小梅，不……不好了，李真他……”
梅影疏心头掠过一丝不详，顾不得嬉闹，上前抓住他的肩膀，”李哥哥怎么了？”
少年只觉得肩膀被梅影疏掐得几乎快要瘀青，咬牙忍着疼，颤颤地指着昌邑王府的方向，”李真快要被打死了，妳快去看看。”
梅影疏听到”李真快要被打死了”这一句，瞬间好似有一道雷霆穿过脑仁，震骇不已，少年下面说什么已充耳不闻。她呆了半晌，突然尖叫一声，冲了出去。
唐婉嫣连忙扶着陶爷爷尾随而去。
三人踏在雕花青石板铺成的长街上，远远就闻到一缕刺鼻的血腥味。彼时原本叫卖声此起彼落的街道，正充斥着棍雨落在肉身上的阵阵闷响。
人群围在一座金碧辉煌的王府前，用他们的双眼，见证这惨绝人寰的一幕。
一名莫约十六岁上下的少年，被四名劲装疾束的郎卫，以木杖无情地击打着血肉之躯。
那王府是昌邑王的府邸。昌邑王姓刘名贺，汉武帝与李夫人之孙，昌邑国第二代藩王，父亲是已故的昌邑哀王刘髆。
驻足围观的人民，对于眼前的腥风血雨，是好奇多过于同情，正交头接耳讨论着。
李真被打得奄奄一息，连呻吟也显得十分吃力，只听郎卫扬声道：“这厮为大王的亲侍，大王怜其孤苦无依，收留在身边照拂，不想此人竟监守自盗，偷了大王的玉佩。府里形形色色的玉佩多着是，他喜欢的话，只须请示大王一声，那么大王也不会吝啬，可他什么不要，偏偏便偷走大王家传的那枚。如此恩将仇报，其心可诛，是以大王命我等杖击三十，再逐出府里，以儆效尤。”
李真听了此话，原本眼神空洞，蓦地喷出困兽般的怒火，几可噬人。他的嘴唇蠕动几下，似乎想替自己辩解，却提不起劲儿说话。
围观民众听了郎卫的陈述，本来几个怀有同情心的，剎时都转为鄙夷厌恶。
所谓杖击三十，其实根本往死里打，要置李真于死地，至于郎卫话中的”逐出府里”，根本是替昌邑王塑造仁慈的假象，若说一不小心，李真死于暴打，那也是郎卫们出手不知轻重，与主子无干。
梅影疏穿过熙攘人流赶到前方时，正好听到这句话，双眼登时红云密布，一个箭步上前就要抱住李真。
陶爷爷一个眼疾手快，将她身体一扯，牢牢地按住她的嘴巴。
梅影疏在陶爷爷臂弯里像只小兽般不断挣扎，嘴里发出”唔唔”闷响，李真眼底的冤屈羞辱全落入她的眼里，不知心上人究竟犯了什么罪，竟会被冠上这莫须有的罪名！
三十杖足，郎卫们瞥也不瞥被打得遍体麟伤的少年，一摇三摆地去了。”碰”的一声，两扇鎏金朱漆大门立刻阖上，彷佛眼前惨事只是一场烟云。
好戏没了，围观众人便一哄而散，没人停下来、俯下身，关心李真的伤势。
陶爷爷松开梅影疏的娇躯，梅影疏如脱缰野马般冲到李真身边，抱着他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身躯，一颗心向被锋利的刀刃来回剜割，疼得连呼吸都是艰困。
只见李真眼神涣散，面无人色，她吓得只知道流泪，哽咽道：“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说你偷东西，可我不相信，你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一个人。”
梅影疏泪雨阑干的小脸在李真眼前一下子模糊，一下子清晰。他用尽余力，握住梅影疏的小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妳知道……我……我没有偷，我没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昌邑王……密谋要杀一个人，不小心……被我给听到了，所以，他才要置我于死地……”他千辛万苦地说着，最后已是气若游丝。
梅影疏感到他身体渐渐失温，急切道：“那个人是谁？”
李真此时命悬一线，拚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关键的字：“秦岭、终南山、卫……皇……皇……”一口气运不上来，握住梅影疏的手一滑，静静地阖上双眼。
梅影疏呆了一呆，颤巍巍地伸手去探李真的鼻息，脸色瞬间惨白无比，连哭泣都浑然忘了。
有轻微的晕眩，眼前世界是粉碎的雪片，泠泠地打着她心稍，漫入骨髓，身体一分一分凉了下去。
她呆了良久，彷佛魂魄飘到了九霄。陶爷爷一阵鼻酸，喊道：“小梅，小梅。”
唐婉嫣忍不住”哇”了一声，哭了出来，”梅姊姊，妳说话，妳不要吓我。”
梅影疏突然回过神来，尖叫一声，将唐婉嫣吓得趔趄后退一步。
梅影疏抱着李真的尸身，柔肠辗得粉碎，轻轻地道：“你答允说要娶我为妻，后天就要纳采了，你忘了吗？你起来，我要听你唱歌，你说过要天天唱《关雎》给我听的，你怎么就不信守诺言呢？”
陶爷爷忍泪道：“小梅，人死不能复苏，他已经去了，妳要节哀。”
梅影疏听到这一句，像是被人狠狠地抽了一鞭，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她愣了一瞬，这才哭了出来。唐婉嫣听到她的哭声，也跟着放声大哭。陶爷爷伸臂抱住两个女孩儿，望着阴阴欲雨的天空，无声地滑落一滴清泪。
李真丧事结束那天，天空也飘着霏霏细雨。
梅影疏凝视着李真的坟茔，眼神空茫如荒漠，脸颊啼痕依稀。她伸手轻抚着墓碑上的字迹，好像要将墓中人的冤屈愤恨深深刻入骨心里。
“我不会让你白白死去，我会向刘贺报仇。不管报仇过程多么艰辛漫长，哪怕我最终遍体鳞伤，我也要亲手毁了刘贺！”
灰蒙蒙的天空蓦地划过一道惊雷，语毕，梅影疏立即从坟前扬长离去。中国古代郡、国名。西汉置，在今山东省境。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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