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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解脱


“郭昕立欺负我。”一个绵软的声音像是在诉苦,又像是在试探。

        “那你去告诉你妈妈。”语调毫无波澜,对于朗读小学课文而言就是没有感情。

        “我妈妈听不懂,她没看到。”无助的语气与小女孩垂下的眼帘相呼应。

        “那怎么是你,不是别人?”压抑的感情有些想要迸发,语调急切,语气加重。

        “她也欺负别人啊你想把责任都推到我头上,你想把郭昕立欺负郭水汝怪到我头上。”试探的口吻略有些笃定。

        话音落下,沉默在狭小幽暗的小店里扩大,一片死寂。

        郭水汝母亲如往常一样坐着织毛衣,说话间从未抬眼正视过周悦的眼睛,嘴角的抽搐与眉间的“川”字将她内心的愤懑展现得恰到好处——不明所以者看不出她的异常,周悦却在她微妙的表情中察觉到了她缜密的心思,直截了当地挑明了出来。而整个小店里的死寂看似是郭水汝母亲息事宁人般不接话,实则是她在酝酿着更大的诡计。

        其实,这段时间郭水汝母亲已将她的“诡计”逐渐付诸行动。

        周悦将郭水汝送回家,却频繁遭到郭水汝母亲的白眼。

        周悦让郭水汝母亲自己去接,却从未得到过正面回应。

        周悦忍耐着她们的恶心作为,却被郭水汝外婆与另一个老婆婆指指点点。

        前几日的一个中午,周悦扶着郭水汝走着。小路上,周悦问:“你和你妈妈还有庄雅柔讲我坏话了吧?那你妈妈怎么不自己来接,在盘算着什么?”郭水汝一听,嘴巴没张开,眼睛倒是瞪大了。她的双腿试图快跑起来,仿佛周悦要害她一样。但残疾让她的右手不得不用力向下压着周悦的左手,以此借力行走。她想跑,却只能走得像在蹦跳,剪成学生头的头发随着她的快步伐在竖直方向摆动。

        “走慢些,可别摔倒了赖我头上。”周悦见她这副如杰瑞见到汤姆一般惊慌失措的模样,觉得既好气又好笑,却又不得不提醒她小心点走。

        怎料,郭水汝走得更慌更急,下压的力度也更大了,大到周悦小小瘦瘦的身体略有些颤抖。她真想甩开郭水汝的手,任由她自己爬回家。但周悦没有这么做,她还是忍着本就比自己胖许多的郭水汝通过手掌传递过来的重量,将郭水汝送回家。

        小店门口,郭水汝母亲、外婆和另一个老婆婆并排站着,似在等待郭水汝回家,又像在期待什么好戏上演。周悦觉得奇怪,却说不出哪里怪,只觉这从未见过的老婆婆倒像是郭水汝一家特意叫来看自己的。

        而今天,当周悦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时,郭水汝母亲的沉默、郭水汝外婆的冷眼旁观、郭水汝看向自己母亲时的眼色都于无声之间在周悦的猜测上画了大大的、鲜红的对勾。

        周悦扔下一句“什么人啊,活该残废”,跑回自己家去。

        夏末傍晚的气温还是高的,燥热肆意蔓延,周悦身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它的气味。她瘫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一动不动。粉红色大书包搁置在桌子上,周悦也只是任由它躺在那里,并没有任何想触碰它的意思。她的脑海里不断回响起郭水汝母亲那句“那怎么是你,不是别人”,一股恶心感油然而生——原来施暴者不可耻,错的是受害者。

        周悦告诉妈妈自己不想送郭水汝回家了,却还是被妈妈当成了小孩子之间无关紧要的小事。

        一整晚,周悦都在想:本来送郭水汝回家就不是我的义务,你自己怎么不来接?你现在看我烦,还要我送郭水汝回家,是什么意思?送她回家你又摆脸色给我看,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郭昕立欺负你女儿,你怎么可以全赖我头上?你既然知道了郭昕立欺负人,你怎么不去找她或者老师?全班的家长只有你知道这件事,小孩子说不清,难道你一个大人也说不清吗?

        无数个夹杂着埋怨、不平、难过等负面情绪的疑问在周悦脑子里闪现,最后她得出一个结论——无论如何,要尽快摆脱郭水汝母女。

        第二天早上,周悦一见到蔡老师便跑过去:“蔡老师,我不想送郭水汝回家了,她妈妈白我眼。”

        蔡老师却没有惊讶,没有疑惑,也没有责骂。她只是让周悦回到座位上,然后开始了今天的课程,就仿佛周悦所说的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一般无足挂齿。

        中午放学时,小学生们照常在各班教室门口排好队,鱼贯而出。郭水汝依旧站在三(3)班门口队伍的最前面,周悦却转而去了队伍的最后。蔡老师诧异地走过来问周悦怎么不去和郭水汝一起。周悦重复了早上的那番话,却似乎还是被蔡老师当成了小学生闹矛盾。最后,周悦还是不甘不愿地去送郭水汝回家。

        周悦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都不听一听小孩子的话。妈妈是这样,蔡老师也是这样。那么,周悦还能去向谁求救呢?

        中午吃完饭回来,周悦再次找到庄雅柔,向她提起了由她送郭水汝回家的事,却见她抿着嘴唇、昂着头,对此充耳不闻。

        接下来几天中午,庄雅柔照常匆匆跑回家去,周悦依旧缓慢地扶着郭水汝。而一到下午放学后,庄雅柔又会出现在郭水汝外婆的小店里,同郭水汝祖孙三人像是统一了战线一样。她们的面部表情怪异,耐人寻味却又不可名状——无奈中有些委屈,烦闷中略带得意。

        周悦心想:既然这么不待见我,又何必像吃了亏一样非要我送呢?你自己去接或者要求老师换人或者直接让庄雅柔送,不是皆大欢喜吗?更何况庄雅柔的家离这里不过百里

        尽管百思不得其解,周悦还是能确定她们在谋划些旁人说不出的什么事情。周悦想要摆脱她们,让自己解脱。

        但苦于无处求救,周悦只能继续忍耐着这些人的“与众不同”。终于,在那个星期四上午的美术课上,周悦一念之差为自己的解脱之路付出了行动。

        周悦爱画画,也擅长画画。她没有去正规的绘画兴趣班里上过课,却能用24色水彩笔将自己看过的小动物、想到的山山水水栩栩如生地呈现在白纸上。可以说,她的绘画天赋和写作天赋旗鼓相当。所以,周悦一直很喜欢美术课,就算班里的美术老师换了一个又一个,也丝毫不影响周悦对美术课的期待。

        那天,美术老师发下白纸之后便宣布这节课的任务是画一只小老虎,并把它剪下来。没有冗长无趣的开场白,两三分钟便直奔主题,似乎深得各位小学生的心。大家开始画画的同时,也与身边同学交头接耳。渐渐地,喧哗声在教室里愈来愈响,美术老师的放任不管默许了嘈杂的有声课堂的存在。

        周悦画好了小老虎,开始给它上色。在给小老虎的皮毛涂棕色时,彩笔却出不了颜色了。她敲了敲坐在前面的郭水汝的肩膀——蔡老师以为现在周悦和郭水汝关系要好特意给她们调成了前后桌,希望她能借给自己一根棕色的彩笔。郭水汝虽挑出了棕色彩笔递给周悦,却在看到周悦画的小老虎之后迟疑了许久,左手握住彩笔的力道也悄悄加重了一点。而周悦正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中,并未与郭水汝对视,只是伸出右手去接彩笔。在感受到彩笔的另一头仍有一股力量时,她才猛地抬头,与郭水汝的反光眼镜片正对上。

        郭水汝放下了彩笔。周悦握着它在自己的纸上缓慢涂抹,心里有些不快。而对她们这些人的讨厌时至今日也已是堆积如山,甚至在周悦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这些日积月累的讨厌早已演变成了怨恨。

        周悦一边皱着眉头,一边结束了上色工作,拿出剪刀打算剪下纸上的小老虎。她盯着手里的剪刀,有片刻的失神——一把圆头的美术剪刀除了剪纸还能干什么呢?她环顾四周,发现同学们不是在埋头画画,就是聊天聊到捧腹大笑——没人注意第四组靠窗的角落。

        于是,周悦握紧了手里的剪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郭水汝头顶的一小簇头发剪去她看到有一小段黑发与其他头发相分离,像凋零的落叶一样在郭水汝的脑袋上静止,失去生命力。那一刻,周悦害怕了,她后悔剪下那段头发,她讨厌拿着剪刀的自己。她试图用手去打落那一簇死去的头发,伸出去的手颤颤巍巍,近在眼前的距离却让她觉得遥不可及。

        郭水汝像是感觉到了周悦的触碰,转过头来问周悦怎么了。周悦摇摇头,用力挤出一个心虚的假笑。

        郭水汝转回过去,那一簇头发随着她的转身抖动了一下却没有掉下来。周悦再次伸出手去,她希望打落自己犯错的证据,她在掩耳盗铃,似乎这样能让自己内心好受一点。但抖动的右手再次惊动了郭水汝,侥幸的是下课铃响起掐断了二人还没开始的对话。

        更侥幸的是,周悦的小举动没有人看到,三十几个同学没看到,美术老师也没有看到。她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懊悔。但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解脱了——压抑了这么久的难受情绪似乎在挥舞小剪刀的时候得到了释放。

        然而,另一种难受情绪向周悦袭来。一整个上午,她都被这样的情绪裹挟着。直到中午的放学铃声响起,周悦扶着郭水汝的时候,看着她头上那簇顽强的不舍离去的碎发,她觉得这样不对,真的不对。

        一路上,周悦好几次想去打落那簇头发,却始终没有成功。郭水汝颠簸着走着,整头黑发都在抖动,却唯独那一簇头发纹丝不动。直到周悦独自走上回家的小路,她开始劝慰自己——如果被郭水汝和她妈妈发现了,那岂不是更好?到时候她们肯定会去找老师的,那就不用再送她回家了,不用再看她们的臭脸了,可以彻底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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