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世事恍若大梦中
苏湛湛并未注意到这边，还在说个不停。南昭夏快步走过去，闪电也似抓住蛇尾，将两条青蛇猛地从君以玉身上扯下，甩在炭火盆中。
他的动作极快，那两条蛇被摔得狠了，落在炭火之间，还要被砸到红红的热炭缝隙中，立时就发出被火灼烧的滋滋声，空气里幽幽荡开一片诡异的气味。
“还有么？伤了你没有？”他低声问，带着连自己都未注意到的焦急。那双素来十分平静的凤眼之中，不知不觉沾染上了夜风吹拂似的担忧之色。
君以玉双眼微微合起，极慢地摇摇头，像是已经耗尽了最后的力气。现在她已安全了，可她依然没有动一动，任凭双足受着灼伤的痛楚。
苏湛湛娇笑道：“南世子--”
南昭夏提起脚，猛地将那盆炭火踢了出去。
溅出来的火炭四处翻滚。苏湛湛惊叫一声，声音中瞬间带了哭腔：“我的鞋子都烫着了！南世子，你做什么！”
南昭夏微微一笑：“蛇蝎心肠的女人，你也配留在墨语宫中？你先去将女德女训好好学过，再来敲这惊羽宫的大门。”
苏湛湛怔了半晌，抽抽搭搭哭起来。
闻墨语方才的震惊被这哭声瞬间冲淡。他真想将这两个惹人抓狂的女人全都一了百了地解决掉。
他微挑起眼角：“哭什么？”
苏湛湛看到他的眼神，立时将哭声生生咽了下去。
闻墨语走到君以玉面前，抬头去看着她那双明亮而冰冷的眼。
“你这样看着别人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他想知道这个谜底，正如他想知道当年他母妃死前的心意。虽然这个女子在他眼中如同蝼蚁，但她们的眼神那么相似。
君以玉切齿一笑：“偏不告诉你。”
闻墨语冰冷的手掌贴在她温热的咽喉处，慢慢收紧：“当初君怀杨被弦语的亲卫团团围住，为了不做大宛的阶下囚，拔剑自刎。君以玉，你是他的女儿，理当有他的傲骨。你连我闻墨语都敢打，为何今日受这般折辱，反而如此平静？”
为何原本高贵矜骄的女子，受了如此作贱，反而都这样平静？
君以玉说：“那么想知道，他日你成了我的阶下囚时，我也将你践踏至斯，你不就明白了。”
闻墨语拔出刀便朝她头顶砍了下去。
一声轻响，苏湛湛发出个意外的惊叫声，自己掩住了嘴巴。
闻墨语砍断了吊着君以玉双手的绳索，刀刃在一旁的廊柱上划出了一道痕。
君以玉甫一落地，便因双足伤重而跌倒。但她咬着牙没有叫出声来，只露出个苍白的冷笑。
她的颈上，手上，脚上，全都锁着沉重镣铐，头发散乱，面上有些浮肿痕迹，不知受过苏湛湛怎样欺辱。可她竟然还能笑。
闻墨语唇角牵起个冷硬无情的弧度：“昭夏，给她看看伤，别让她死了。”
南昭夏走到两人之间半蹲下，背朝着他，将君以玉受伤的双足轻轻抬起放到怀中。她的足尖红肿，全是灼烧出的燎泡，有些已经破了，一片血肉模糊。
“若要她不死，一定要仔细上药将养。”他毫不迟疑地说。
“那便养。”闻墨语冷冷地说，“养好以后，就让她做惊羽宫的奴才，给大宛人当牛做马。”
他定要知晓她那眼神的意思，他定要明白，她这样的女子究竟可以忍受到怎样地步，又是什么东西让她如此安静。
南昭夏抱起君以玉，略停一停，方回过头去，淡淡一笑：“那要借你一间屋用用。”
“想要哪间，随你。”
南昭夏转身离去。再多留一刻，他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掩饰住心头恼怒。他怀里的小女子，连嘴唇都是白的。那两条蛇究竟缠了她多久，究竟让她在恐惧中挨了多久。
许久安静。苏湛湛怯生生地唤道：“二皇子……”
闻墨语回过头来：“你不明白我说‘不能死’是什么意思么？”
苏湛湛向后退了几步，低着头不敢说话。
“我还有事要问君以玉。在此之前，谁弄死了她，我就杀了谁。”
苏湛湛立时白了面孔，颤声道：“是，我知道了。二皇子，你别生我的气……”
不等她说完，闻墨语已头也不回地走了。
雨燕连忙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小姐快别哭，咱们告诉太后去，让她老人家劝劝二皇子。”
苏湛湛哽咽道：“太后说话若管用，他早已娶了我了。”
雨燕叹道：“小姐别这么想。二皇子虽不肯娶小姐，可也没娶别人啊。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敬武王妃当年……”
苏湛湛惊叫一声，伸手掩住她的嘴：“你活腻了！敢提她！”
主仆二人四下看看，幸而周围无人，这才遮遮掩掩急忙回了内院。
此时闻墨语正独自一人站在惊羽宫幽暗的地牢中。春寒料峭，这地牢里更显阴冷。四壁那些残破模糊的干尸，动也不动。
他一步步走向地牢深处，在牢狱尽头的铁栏外停下。铁栏外有一个小小的火炉，上面煨着滚沸的药汁，发出刺鼻的苦味。一只陈旧的瓢，孤伶伶漂在药汁上。
好一会，铁栏内才传出了动静。借着幽暗微光可以看出，那是个形状奇怪的东西。好像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可是该长着手脚的地方，都光秃秃的。
然后，这个东西发出一个嘶哑的声音：“你很久没有来这里了。”
闻墨语冷笑一声：“陈汤王，别来无恙。你还是那么威风凛凛，羡煞旁人。”
“你还是不肯杀了孤王么？”那人回过头来，露出似人非人的面孔，“陈汤王室都在这牢笼中被你折磨致死，为何就是不肯杀孤？”
“杀了你，怎么对得起良心。”
陈汤王叹了口气。
“闻墨语，孤王当年做过的事，你的父辈哪个没有做过。”
闻墨语舀起一瓢药汁，对着笼中泼过去。
药汁滚烫，陈汤王立即发出痛苦不堪的哀叫。能令人痛到发疯，却又不死，这样毒药只有惊羽宫才有配方，便是为着这牢中人能日日夜夜生不如死。
“杀了孤王--”他的声音近乎号啕，“闻墨语，杀了孤王啊！”
闻墨语再舀一瓢药汁泼向他。
铁镣声响，陈汤王想要躲避，被砍断的手脚却使他瞬间失去平衡，滚在满是污秽的地面。
“闻墨语，”他悲号道，“总有一天，你也会犯下同样的错误，你也会被人报复折磨！孤王已经听到了那些人的声音！他们就在你背后！”
闻墨语将整瓯药汁端起来，朝着他兜头泼去。然后在凄厉惨绝的呼号声中，转身离开地牢。
这些声音，都传不到君以玉耳中。
她正安静坐在椅子里，低头看着南昭夏给她裹伤。
惊羽宫的人熟悉烈王世子，就像熟悉二皇子一般。
这个烈王世子，是世上唯一敢和二皇子闻墨语说笑取乐的人，也是唯一敢去劝阻震怒中的闻墨语的人。
某种意义上讲，惊羽宫的人平时特别喜欢看到烈王世子出现。他们简直恨不能他在这里住下，好时刻控制着二皇子的脾气。
因此当他提出要间靠近书斋的空屋子暂用时，大家立刻给他腾出了一间来。
双足在药水中浸过以后，疼痛减轻了许多。南昭夏坐在秋草色的地毯上，将干净纱布层层裹在君以玉脚上。
他凝神裹伤的时候，睫毛便长长地覆下，半遮住沉静眼眸，添了些温柔颜色。
君以玉低声说：“南世子，谢谢你。”
“苏湛湛是大宛将军遗孤，自幼得太后宠爱，因此将她留在墨语宫中，意图以后让她做个二皇子妃。因为太后偏爱，连墨语亦要让她几分。”
“恩。”
南昭夏抬起头来看着她：“还怕不怕？”
君以玉蹙眉低首。那两条毒蛇凉冰冰黏嗒嗒缠在身上的感觉依然无比清晰。
“我不怕。”她轻声说。既像是对他，也像是对自己。
南昭夏没有说话，回身扯过一个蒲团，将她的伤脚小心放在上面。
半晌，君以玉忽然颤声说：“南世子，我不怕死，可我怕水，怕蛇……也怕见不到母亲姐姐，怕丢下小云一个人孤单……”
南昭夏淡淡一笑：“小云居然这么重要……”
君以玉点点头：“南世子，若以玉死在了这惊羽宫，求你……保护好小云。”
他的声音依然淡淡：“好，答应你。”
“南世子……”君以玉再唤一声，却欲言又止。她很想向他解释，告诉他为何云不归的命比她自己的命更重要。可她不敢。
虽然南昭夏救过她，虽然他亲手将那个精致的簪子戴在她发间，虽然他是这样的好，可他终究是大宛的烈王世子，闻墨语的好友至交。
毕竟，他也可以眼也不眨地看着闻墨语将她带走，也可以毫不留情地将箭簇对准她头颅，也可以不动声色地看着闻墨语扼住她的咽喉。
她的每一个游移不定的神情，都被南昭夏尽收眼底。他笑了。
“我一定保护云不归，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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