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疑云


邹韵上一次回国还是在三年前,再上一次更加久远,她甚至有些记不清了。

        但每次回来留下的印象却很深,还总会有些新鲜感触。这座城市似乎每一秒都在发生变化。她这次回来后大概会留下很长一段时间,不仅因为工作调换,更因为要见她爸给安排的相亲对象,或者说,订婚对象。

        其实邹韵之前见过那个人。当时她还在读大学本科,留学生圈子交友重合度高,她和季容刚好参加了同一场轰趴,那次是他们头回碰面,但事实上在此之前邹韵就听过季容这个名字。在别人口中,那人似乎只干两件事,一是吃喝玩乐,二是与各路漂亮男女们不清不楚,在此之前邹韵只是将信将疑,直到亲眼见了才发现,确实没怎么冤枉他。那男生面窄,典型的东方皮相下又生了副西方骨相,骨骼立体,五官相当出挑,眼睛与嘴唇尤甚,眼型细长且内勾外挑,瞳仁漆黑如墨,嘴角天生向上翘,笑得很浪。

        全场一半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其中并不包括邹韵。她曾经交过两任男友和一任女友,无一例外皆是稳重内敛的性格,她也更青睐内秀的人,因此季容无法令她提起兴趣,单纯欣赏可以,深交不会考虑。那天她同季容只是客气地聊过几句天。

        而现在……邹韵实在想不明白,她爸到底相中对方什么?看中他不靠谱?那大街上随便拉个人来凑数效果不都差不多嘛?

        飞机终于开始在气流颠簸中缓缓降落,长达13小时的国际长途飞行总是使人疲惫异常,前座又偏偏坐了个爱哭闹的小孩,一路上邹韵都没真正休息过。眼看离着陆就要没一会儿,邹韵想了想,从提包里拿出小镜子和一支口红,简单地补了一下妆,这才觉得自己看上去气色正常了些。

        为了方便,她的行李只有一个18寸行李箱,连托运都不需要,也并不重,但季容在人群里认出她时还是主动把箱子接了过去。

        季容看上去和多年前变得不大一样,眼神不一样,笑容也不一样,整个人被工作磨练得成熟了不少,一言一行已经形成模版,乍看上去不再那么没正形。也是,七八年过去了人怎么可能没变化。至此邹韵对他的看法倒是略有改观了,从“不靠谱”往上提了一级,变成“疑似靠得住”。

        邹韵婉拒:“我自己也可以。”

        “飞那么久已经够累了,”季容冲她笑笑,语气很诚恳,“这点小事还是我来吧。”

        然后季容忽然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支小手袋,递到邹韵手中,“你只要拿着这个就好。”

        她眉头微微一挑,问道:“这是什么?”

        “小礼物,现在打开也可以。”

        邹韵便也没有客气,边往外走边拆开里面的小盒子,见盒中是bvlgari嵌钻蛇头手镯,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银光。她抬眼看了看季容,“谢了。”

        季容也在看她——齐耳偏分短发,哑光正红色口红,一身纯黑西装西裤,踩了双十二公分的高跟鞋,变得和他一般高。他由衷赞叹:“这款手镯果然和你很配。”

        邹韵也笑了笑,没说话。她和二位长辈寒暄几句后,接着四人一同上了车。

        车是季容开来的,他示意邹韵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又替邹振庭和季铭义拉开后座车门。他知道邹韵几小时里估计只吃了飞机餐,于是主动问:“饿了没,想吃点儿什么?”

        “印度料理,”邹韵说,“行么?”

        “行啊,”季容一打方向盘,“你想去哪就去哪。”

        “印度菜?”沈卿安接到姚承的电话时,已经从季容办公室回到了家,离姚承说的地方距离挺远。虽然确实还没吃晚饭,但他准备自己随便吃吃,对付一下。反正一个人么,没什么可讲究的。于是就说:“现在懒得动,改天吧。”

        姚承还不乐意:“哎呀,赏个脸嘛。”

        前些日子里,姚承为了逗沈卿安开心,没少带他在b市闲逛,吃为主玩为辅,大大小小的餐馆没少尝。

        沈卿安知道姚承想要调解自己这段时间的心情,本质上出于好心,因此他一直以来也有意配合,只是这会儿他心里还装着其他事,提不起什么心情。

        邹韵想去的那一家料理馆在b市开了三十五年,虽坐落在一条店租不菲的商业街上,但位置并不好找,多做回头客生意,从外面看不大起眼,而内里的摆件装饰却相当考究,极具浓郁的异域风情。

        其中一间包厢里,几人点完餐后,服务生便捧着一本厚厚的菜单关上了房门。在等餐期间,邹振庭的目光短暂巡视过二位晚辈的脸,又望向坐在他对面的季铭义,笑着问:“那咱们这就算订婚前的家长会面了?”

        “这事不急,慢慢来,况且之前聊得不是也差不多了吗,”季铭义笑着说,“今天就先好好吃饭,孩子刚下飞机这么累,别的事情都先放一放。”

        天啊。季容心里大惊——虽然此前就了解他亲爹在“睁眼说瞎话”这一块儿有两把刷子,现在这么一看绝非这么浅显,得是两把鸡毛掸子,而且是那种有光泽又柔韧的优质鸡毛。不然配不上这番演技。恐怕这一桌最着急的就是季铭义,恨不得现在立刻马上自己儿子就能倒插门入赘……思及此,季容越想越不太舒服,并且不太对味儿——很奇怪不是吗,如果这事真的成了,他的人生轨迹和季铭义未免过于相似。

        可这种“怪”在他的生活里才是常态。

        有些事情季容到现在就没搞懂过。比如他十岁出头时为什么突然强硬地把他送往大西洋西岸,事先甚至没有征求他什么意见;再比如他母亲的精神疾病以及数十年来对他阴晴不定的态度。

        还有他爸妈那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也没有人向季容解答过为什么。

        这一切他曾经不是没有问过,向身边所有人旁敲侧击地打听,父母亲属长辈师友司机保姆……然而绝大多数人毫不知情,或者有人在刻意隐瞒。

        不过眼下情况还容不得他继续深入地细想,何况再想能有什么用——他已经兀自琢磨了二十来年,只彻底明白了就是有人想让他一直蒙在鼓里。后来他才想开一些,被瞒着或许也是在被保护着,那些被掩盖的事情如果真的骤然水落石出,于他而言真的就好吗?

        既然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糊涂着,他没必要非要弄明白什么。

        毕竟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才是最简单的。

        ……只是会痛苦,也会不甘心。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季铭义与邹振庭主动起身,嘴上说是去洗手间,实际则是想把空间腾给剩下的两人,让他们再好好地继续热络。

        关门声一响,季容这才狠狠地靠上椅背,长长的舒出一口气,从兜里摸出包烟,“累。”

        邹韵重复:“是累。”

        邹韵看着季容已经用火机点上了烟,又说:“给我也来一根。”

        她眯起眼睛,隔了两重白朦朦的烟雾,对面季容的表情一时看不太真切,“还有一点得事先说好,结婚之后我们各玩各的,互不干扰。”

        “这还用明说?”季容对着邹韵举起酒杯,“为共识干杯。”

        酒杯刚递到唇边才想起来:“不对,我还要开车,自个儿喝吧你。”

        酒确实没下肚,结果跟灌了四两的效果差不多,邹韵见季容居然自说自话起来:“也是要扯证的人了,我跟你自我剖析一下……我这人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开窍。”

        “要么干脆不开,要么开得特晚。”季容说。

        邹韵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结果又被季容这几句唠得云里雾里,“等会儿,你到底想说什么?”

        “就是想说,惹过一个不该惹的人,”季容自嘲地笑了笑,“后悔了。”

        后悔也没用。

        要么说开窍开得晚呢。

        出了包厢,邹振庭忽然收到一通电话,他抱歉地对季铭义笑笑,说失陪一会儿。

        季铭义没介意,摆了摆手,让他先忙。

        季铭义下了层楼,坐到一楼大厅的休息区,过半晌他一看手表,估摸着里面也该聊得差不多了,于是便起身往回走。

        大门这时被门口的服务生拉开,那人朝来客鞠了一躬,伸臂指引道:“二位里面请。”

        季铭义无意地朝门口望过去,其中一人他竟还见过。是沈卿安。

        沈卿安被另一人揽着肩膀,对方比他还高出几公分,看二人交谈的模样还颇为热络。基本上一直是那人在说话,沈卿安偶尔附和。

        沈卿安当然也看到了季铭义,与姚承的聊天戛然而止,他微微睁大眼睛,有些出乎意料。不过很快地,他又恢复了正常神色。

        姚承见沈卿安方才的不自然,敏锐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

        视线转移,季铭义循声向姚承望去,蓦地周身一怔。

        他目力不错,只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

        那人脸上有道格外显眼的疤。

        季铭义的目光在那道疤上停留了一瞬,怕对方有所察觉,很快就移开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一瞬间冒出的冷汗竟已爬满整个后背,背在身后的手也因极度震惊微微发着抖。

        从左侧额头到颧骨的疤,□□厘米……

        绝对不可能是巧合。

        不会错,就是当年那个人。

        明明距离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年,他一度想把和这件事有关的人全部连根拔起,再暗中清理掉,唯独最致命的这一位一直没有任何线索。

        季铭义几乎下定了结论,连他也查不清楚,恐怕如今是动不得了。

        可是沈卿安——他儿子至今还在藕断丝连的小男友——一个没钱没背景的大学生,季铭义压根儿没把他放在眼里过。在他眼里,人分三六九等,如果再简化一下,只分两类,一类是地位高于他的,一类则是不如他的。前者未必值得他另眼相待,而后者一定不值得。

        沈卿安怎么会认识这个人?

        不行。季铭义边往回走边暗暗思忖,仅仅让季容与他分手还不够,不能让沈卿安再和整个季家有任何关联。

        进家门后,季铭义先去了书房。

        这间书房约有六十平,里面五架书柜,每个书柜的尺寸都占据了整面墙。季铭义径直向最里面的书柜走去,那里专用来存放各类人的资料与档案。但凡是季铭义认为有必要深入调查的人,其个人资料都会出现在这里。

        目光扫过一排排书脊,他最后取下放置在第四层的一个档案盒。

        无酸纸封面上,被季铭义标注过一个名字。

        沈卿安。

        季铭义对季容的每一任情人了如指掌,无论相处时间是长是短,无一例外。事实上就算他自己不去关注,公司里也总会有各样试图谄谀的攀附者会主动把季容在外面的一切向他汇报。

        即使季铭义对季容在私生活的一贯作风不甚赞同,这么多年里也没去插手制止过。

        只有沈卿安不太一样。

        季容心里想着什么,季铭义怎么会不知道。作为一个旁观者,近两个月里季铭义看得一清二楚。季容被那人过分呵护,从而生出的信任与依赖早就超出了一个普通床伴该有的范畴。恐怕季容自己也有过已经喜欢上那个人的错觉。

        本来这也没什么。

        如果不出差池地把邹家女儿娶了,季容如果还想和沈卿安继续玩玩,或者又忽然对别的什么人开始感兴趣,只要不越界,他都可以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既然沈卿安和那件事扯上了关系——无论是谁,就算毫不知情,他也一定要清理干净。

        季铭义打开档案盒,又一次地仔仔细细阅读着沈卿安的资料,短短十八年而已,几页白纸黑字,堪称乏善可陈。

        仅仅从这些东西来看,季铭义看不出任何内容。

        季铭义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的履历非常优秀,a大数院的数学与应用数学常年雄踞全国榜首,能从这里顺利毕业已经是能力不俗的证明。

        在整个b市,他季铭义动不得的两类人,一类在明面上,他知己知彼。例如背景不俗的邹家、景家,几代人共同积累,才在这地界造就一个名门望族。

        至于暗面那些人,水可就太深了。

        真遗憾啊,季铭义缓缓地想,如果沈卿安与那位刀疤男人的交集同他设想一致……a大还会继续要这样一个学生么?

        手指有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了几下,最后季铭义拿起手机,给助理白逸拨去一个电话。

        白逸性格一向冷静理智,做事稳妥且高效,当他助理已有十几年,是整间公司季铭义最器重的员工。

        果然不出他所料,几乎是电话拨出去的下一刻,就被接通了。

        季铭义开门见山道:“再查一下沈卿安。”

        “好的,”白逸立刻接应下来,但仍有些不解,“可您不是查过一次了吗?”

        “要他最近的,”季铭义说:“只要最近一个月就可以。”

        “什么时候给您?”

        “后天零点前。”

        “好。”

        季铭义沉默着思索了片刻,电话那头的白逸也很识趣地没有开口。白逸还有一个习惯,在与他人通电话时从不做先挂断的那一方,而现在季铭义还没有结束通话,就代表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吩咐,自己只要耐心等待就好。

        “可以派人尾随或者跟踪,什么手段无所谓。他接触过什么人、行程、日常安排,越细越好。”季铭义继续补充:“还有,多拍些照片。”

        白逸还是说好。

        季铭义这才挂断电话。

        他稍稍将头向后仰去,枕在椅背上,又从桌前退开一点,顺势用转椅转了个圈儿。疲惫感渐渐涌上来,他伸手捏了捏鼻梁,随手揽过桌上的一面折叠镜,细致地凝视良久。

        季容长得像他,这点毋庸置疑,但并非哪里都相似。季容的五官里,只有嘴唇与陆雪彦一模一样,唇峰圆润饱满,唇角上翘,不做表情也仿佛自有几分笑意,是整张脸唯一增添亲和力的地方。而季铭义自己的嘴唇十分薄削,微微抿起嘴时近乎是条笔直的线,看起来既刻薄又不近人情。

        然而从性格来看,季容又太不像他。

        季铭义闭上眼睛,不知是不是见到那位刀疤男人的缘故,思绪竟渐渐跑回到过去里。

        那段他从不向人提及的、侘傺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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